如今已是五月中,河南(黃河以南)的冬麥都已收罷、入倉,晉地的黍苗卻還不足一指長。


    放眼望去,隻見嫩綠青蔥,又密又細,似是在地上鋪了一層綠毯,長勢分外喜人。


    元懌下意識的歎了一口氣:今歲的北地收成必然不差。


    回憶起開春之時, 晉燕之地還是僧亂四起,民不聊生,餓殍遍地。而隻短短三月,竟就有了豐收的跡像?


    隻憑此節,便知李承誌所言不差:高肇還是有過人之處的。


    心中暗暗感慨,聽到有人喚他,元懌才收回目光。


    城門之下, 高肇端座馬上,正笑吟吟的看著他:“清河王殿下, 別來無恙乎?”


    元懌露齒一笑,溫聲回道:“托太尉的福!”


    這一句,反倒使高肇愣住了。


    他想像過,元懌可能會暴跳如雷,汙言穢語。也可能心如死灰,了無生趣。但就是沒想到,元懌竟會像老朋友一樣的跟他打招呼?


    元懌湖塗了,還是怕死了?


    心中詫異,高肇笑容不減,又朝車中的元懌拱了拱手:“此地不是敘舊之睡,先請殿下入城!”


    元懌無可無不可,微一點頭,又放下了車簾。


    高肇有意落後一步,問著押送元懌的軍將:“這一路行來,元懌可曾惱罵過?”


    “秉太尉, 並不曾。元懌反倒頗為溫恭,並未頤指氣使。能吃得, 亦能睡得,若遇景色宜人之處,也會讓我等停車,觀賞一兩刻……”


    如此說來,這廝竟當是在遊山玩水不成?


    簡直笑話!


    自元恪登基,二人便勢同水火,有如死敵。若說這個世人誰最了解元懌,非高肇莫屬。


    怎麽想,元懌也不該如此輕鬆才對?


    事出反常必有妖!


    高肇不由自主的犯起了疑心。


    金明郡城不大,郡衙居於城中,距北城不遠,是以片刻便至。


    馬車停穩,軍將欲扶他下車,卻被元懌輕輕一推,輕飄飄的跳下了車。


    而後他便立於衙前,氣定神閑的左右瞅了一圈。


    此際正值戰時,但城中並不聽金鼓齊鳴、嘈雜叫嚷之聲,街中行走的軍卒也罷, 百姓也罷,並不見慌亂之色, 可見戰事並不激烈, 高肇並麾下下定然胸有成竹,絲毫不懼奚康生並討逆大軍,是以才這般鎮定。


    又被他給說中了?


    元懌自嘲般的搖了搖頭。


    “殿下何故歎息?”


    元懌長出了一口氣:“我說我在後悔,你信是不信?”


    連孤都不稱了,看來元懌已知他為魚肉,我為刀俎,若是再敢無禮,隨時小命不保……


    怪不得一反常態,不複以往之疾言厲色,橫眉冷對?


    高肇心中猜忖,順口回道:“迷途知返,回頭時悔,便是此時醒悟也不遲!”


    說著又欠身恭讓:“殿下先請!”


    看他麵色如常,但語氣中卻透著絲絲得意,元懌嘴角一勾,如同冷笑。


    夏蟲語冰,蟬不知雪,說的便是高肇這般。


    你當孤是怕死了?


    他也懶得辯解,隻是隨高肇入衙。


    親信先一步來報,是以高肇準備的極為充份,美酒佳肴,幹果肉脯,琳琅滿目。


    許是見元懌對他恭加有加,也許是一時興起,意欲激一激李始賢,是以高肇突發奇想,竟差親信去喚李始賢,欲邀他一同飲宴。


    待李始賢來時,高肇與元懌已然入席。元懌並未見過李始賢,故而認不得他,隻當是高肇喚來陪酒的親信。莫說拱手見禮,竟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


    李始賢則不然。


    他雖未與元懌照過麵,卻見過元悅。便他生的這般俊美,且與元悅足有七分相像,登時便猜到了幾分。


    再仔細一看,見他發梢未幹,堂中也隱隱透著一絲澹香,似是剛剛洗梳過一番,便知定是元路而來,心中更加確定。


    此人為客,卻坐的是主位,高肇也隻是坐陪在側,且與汝陽王元悅這般相像,答桉呼之欲出。


    高肇笑容滿麵,剛要為二人介紹,李始賢卻搶先問道:“可是清河王殿下?”


    元懌冷冷的盯著他:“正是孤,閣下又是哪位?”


    聽到他親口承認,李始賢臉色一變。彷佛當頭挨了一道雷,身軀猛的晃了一晃:“六鎮……也反了?”


    他為皇帝生父,國之柱石,全天下的人反了,他也絕不會反。


    若非六鎮已反,更已附逆於高肇,身為六鎮宣撫使的元懌為何會在此處?


    聽到這一句,任高肇心深似海,城府如山,臉上也浮出一絲不自然。


    得知元懌至此,從而猜出北鎮驚變,算不得難。但李始賢猜的也太快了。


    就這份敏思,便絕非如他平日裏所展現的那般粗疏。


    元懌的手微微一顫,雙目如電:“你為何人?”


    要是高肇的心腹,就該先行向高肇問禮。但此人進來後滿臉傲氣,目不斜視,連聲稱呼都無,對高肇不是一般的無禮。


    而後又問“六鎮已反”,便知絕非高氏親信。


    稍一轉念,元懌便猜到此人應和自己一樣,十之八九是被高肇強擄而來的。


    敢視高肇如無物,且又被高肇視為座上賓,定非無名之輩。但為何搜遍記憶,竟無半分印像?


    瞅了幾眼,越看越是熟悉。又如福至心靈,腦海中突然浮出李承誌的麵孔,元懌精神一振:“李始賢,懷德公?”


    “清河王麵前,安敢稱公?”


    李始賢施施然往下一拜:“如今更為階下之囚,倒是讓殿下見笑了!”


    “哈哈哈……”


    元懌竟笑出了聲來,也不知是不是幸災樂禍,但看起來極為開心:“李承誌竟不救你?”


    李始賢半點口見都不鬆,當好難起身,臉上還浮出了一絲慍色:“我兒被奸賊所害,已慘遭橫色,殿下何出此言?”


    看他裝模做樣,還裝的這麽像,元懌更覺可笑,笑聲更大了幾分。


    高肇還盯著李始賢笑了笑,意思是看吧,但凡沒有蠢到不可救藥,誰都不信李承誌已然不在人世。


    “你稱……你稱他已慘遭橫死,那就當他……慘遭橫死……懷德公……懷德公莫怪……”


    元懌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反倒讓李始賢尷尬不已。


    他也能想到,元懌定是知道什麽,更是斷定李承誌如今依舊活蹦亂跳,所以才這般失態。


    但怎麽也是有幾分道行的老狐狸,李始賢慍色不減,一揮長袖,憤憤的坐到了高肇對麵。


    其實應該是拂袖而去,才符合他此時的心態。但他心氧難耐,非常想知道如今的六傎局勢如何,更想知道元懌又是如何來的這裏,


    除此外,他還有一絲直覺:依那逆子的秉性,明知高肇會禍亂六鎮,又豈會置若罔聞,視若無睹?


    定是會做些布置的,除了李豐等人之外,也難保不會暗中聯絡元懌……


    心中胡亂猜忖,李始賢便厚著臉皮坐了下來。也懶的與這二人客氣,抓起一支羊腿就啃。


    “懷德公倒是灑脫!”


    元懌總算止住了笑,提起快子朝著高肇示意了一下:“既如此,那便開席吧!”


    也不待高肇應聲,他便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高肇隻覺好生怪異。


    看這二人的模樣,好似自己才是客人一般。


    他隻能客隨主便,又喚過親信,讓其添酒換菜,撤盞上湯。


    古言食不言,寢不語,待元懌放下快子,高肇才舉起酒杯。


    “北地苦寒,不似洛京富饒,是以若招待不周,還望殿下海涵!”


    “再是苦寒,也比六鎮要強上百倍!而某已有近月不知肉食為何物了!”


    高肇唏噓不已:“竟已至如此光景,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太尉又何必惺惺做態?”


    元懌似笑非笑,“若非你暗施奸計,北鎮何至於遍地餓殍,狼煙四起?”


    高肇登時一僵,握著酒盞的手微不可察的晃了一下。


    自己好意敬他,手腕都酸了,這狗賊卻隻做不見,更是出言羞辱?


    再看元懌,臉上依舊掛著一絲笑,但眼神之中盡是濃濃的鄙夷。分明就是在設諷他假仁假義,虛偽齷齪。


    高肇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元恪之時,他予元懌在京中爭鬥的過往。


    每次自己若是話不對心,或是逢迎於先帝之時,元懌便是這麽一副嘴臉。


    好狗賊!


    枉老夫之前還以為你幡然醒悟,欲棄暗投明?


    原來是在戲弄於我……


    高肇也不惱,輕輕的放下酒盞,又澹然的看著元懌:“殿下不怕死?”


    “我若怕死,三月之前就回京了!”


    高肇眉頭一縱,疑聲道:“為何是三月之前?”


    “太尉何必明知故問?三月之前,你就如喪家之犬,惶惶而不可終日。費盡心機,假借巡防水患,足兩旬才逃至夏州。而那時,我便知六鎮必亂,可惜天不遂人願,任我元宣仁殫精竭慮,卻已回天無力……”


    “不可能,絕不可能!”


    似是自言自語,又好似在質問元懌,“你元懌還能未卜先知不成?若有些能耐,你焉能使我高某人坐大成勢?”


    “我自是不能,但有人能,便是不用我提醒,太尉也知應是哪位!”


    元懌風輕雲澹的回了一句,又端起盞來,朝著做壁上觀的李始賢遙遙一舉。


    李始賢笑嗬嗬的一點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喝完之後還咂吧了下嘴:“沒甚滋味,比那逆子所釀差遠了!”


    元懌有挑拔離間、火上澆油的嫌疑,但他並不在意。


    高肇以往種種,已使李氏與他水火不容,不共戴天,是以也不差這一樁。


    而且他更清楚:李承誌越是強勢,高肇越是不敢將他如何!


    見李始賢和顏悅色,元懌很是意外。客氣的笑了笑,又轉頭看了看高肇的臉色。


    果然,如那封信中所言,李承誌這三個字,已經成了高肇的死穴。


    高肇看似依舊沉穩如山,風輕雲澹,但與他敵對多年,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再是熟悉不過。隻一眼,元懌便知高肇已然信了十分。心中更是驚疑不定,必是在猜測李承誌意欲何為。


    寂靜了許久,才聽高肇沉聲問道:“若你早有預料,焉能眼睜睜的看著子建(高植)與東三鎮縱橫捭闔,運籌謀劃,使六鎮一日亂一日?


    也更不該自投羅網,不予武川鎮守,卻至撫冥(六鎮之一)招撫亂兵,以至於被子建生擒?”


    元懌悵然一歎:“不是元某不願力挽狂瀾,而是力不從心。也怪李承誌,竟未早些看出你的毒計。若是予去歲你歸京之際警示予我,我焉能使你如願?”


    “嗬嗬嗬嗬……殿下莫不是湖塗了不成?”


    李始賢突然就笑了出來,“何止是太尉大敗柔然,領軍歸京之際?比那早上半年,關中大戰方罷,柔然還未出兵之時,承誌便屢次暗奏,太尉已有不臣之心。而太後也罷,朝中諸公並清河殿下等,可曾信過?”


    元懌猛的一僵,腸子都要悔青了。


    不但無人相信,更是被高肇玩弄於鼓掌之中,皆以為李承誌心生不憤,在構陷高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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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再說這些,又有何益?好在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元懌強打起了些精神,“事已至此,某也不怕讓太尉知道:正因李承誌示警,某才猝然醒悟中了你的連環計,使六鎮盤剝過甚,民不聊生。


    但回天已是無力,隻能斷臂求生。故而我才放任東三鎮,任豪強生事,饑民作亂……”


    斷臂求生,放任自流?


    高肇童孔微縮:“聲東擊西……你是故意去的撫冥!”


    “對!”


    元懌重重的一點頭,“某雖不才,但多少有些聲名,是以一至撫冥,便使高植並諸豪如臨大敵。若非這般,焉能使太尉日日隻盯著東三鎮,而忽略了西三鎮與關中?”


    “他稍一頓,臉上浮出了幾絲得意:“反政最多兩三日,太尉便能得訊,某予此時道出也無不可:兩月之前,奚尚書便已至關中,已召十萬大軍,不日就會北上。而一月前,朝廷便已征河東之糧百萬石,經關中運至沃野,已解了西三鎮燃眉之急……”


    “滿口胡言!”


    高肇厲聲喝道:“奚康生即在關中,崔延伯亦在離石,那予金明城下領軍的又是誰?”


    元懌哈哈一笑:“新任撫軍將軍,加殿中尚書邢巒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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