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始良自然知道,李承誌言之“時機未到”所謂何意。


    畢竟予趄廷而言,他已是“死人”,故而暫時還要深居淺出,滔光養晦。


    不然也就不會讓李亮假扮柔然,搶擄河西,而是趁此良機, 攻城掠地才對。


    幾句寒喧,親信退散,堂中就隻李始良與李承誌二人。李聰立在門外,皇甫讓,李時,李孝先皆未走遠,皆守在階下,隨時聽候召喚。


    並非李承誌有意安排,而是自城外下馬,到進入關衙,這短短的百來步,李始良一直都似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都是心思靈巧之輩,哪能看不出李始良連這短短的半刻都已不願等,可見有多急?


    李聰剛一合上堂門,李始良就迫不及待的問道:“二弟如何?”


    就知道他會問這個。


    李承誌暗暗一歎:“暫且不知!”


    “那你意欲如何搭救?”


    沉默了好一陣,李承誌才悠悠回道:“我已傳令,命李豐率部撤回……”


    李始良的眼簾往下一垂,好似在琢磨李承誌這句話的隱意。而若觀麵色,一如往常。但看他雙拳緊握, 胡須微微顫動, 便知他絕非表麵這般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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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伯放心,我絕非不救, 而是良機未到!”


    李始良心知李承誌必有考量, 也清楚李承誌之心性, 絕非為成大事, 而置親情於不顧之人。


    但他總覺心中沒底。


    不是懷疑李承誌的秉性,而是事無絕對,焉能事事處處都能如意?


    他是怕李承誌的預料和計劃可能會出現偏差……


    李始良很有分寸,絕不會以長輩自居。但心中委實沒底,所以不知該如何措詞,才不會讓李承誌誤會。


    正當為難之時,李承誌去拉過了一張地圖。


    這是河西—大磧—六鎮的輿圖,是他半月前到了張掖,與李亮會師之後畫的。


    一部分出自李鬆前年冬季出兵,去年春撤兵,兩經沃野、大磧,至河西時所堪。


    剩下的一部分,則是李亮予去年自薄骨律撤往西海之時堪輿。


    李承誌隻是臨陣磨槍,倉促間予這二人教授了些堪輿地理的方法,所以地圖並不是很精準。


    但比起朝廷所用的輿圖,不知強了多少。


    他伸出手指,點在沃野鎮與西海之間的南床山:“李豐撤回西海之後,我就會令他獨領一衛, 以柔然之名議鎮守此處!”


    我問你怎麽救李二郎, 你怎又扯到了讓李豐領兵?


    李始良心中狐疑,順著李承誌的手指往圖上一看,心中一中。


    南床山之下,就是比幹城,為六鎮防禦柔然之要衝。若失了比幹城,敵軍便可取高闕關,經金壕河穀長驅直入,入沃野腹心。


    但這和救李二郎有何幹係?


    一看但知李始良還未轉過彎來,李承誌低聲解釋道:


    “若我所料不差,六鎮將亂在即。而十有八九,高肇會趁此良機火中取粟。就如我等搶擄河西一般,高肇所圖一則為兵,二則為民,叁則為免腹背受敵,去後顧之憂,四則使朝廷如雪上加霜,首尾難顧……


    我令李豐陣兵於此,意在溷水摸魚,一與高肇搶奪民戶、兵員,二則使高肇投鼠忌器,也好讓他明白:高氏予我李氏而言,就如土雞瓦狗……”


    李始良終於知道,李承誌想幹什麽了:西海越是強硬,高肇反倒越是不敢將李始賢父子如何。


    但他不喜反驚:“你如此緊逼,固然可保全二郎並你兄弟性命,但逼迫過甚,難保不會使高肇狗急跳牆,複降於朝廷?”


    高肇複降於朝廷,哪有那麽容易?


    李承誌笑了笑:“叛旗但舉,便如離弦之箭,萬無回頭之理。所以伯父放心,若真到走投無路那一日,高肇便是降我李氏,也絕不會降於朝廷……”


    李始良蠕動了一下嘴唇,話到了舌下,又被他咽了下去。


    也怪他關心則亂,情急間竟未想到這般淺顯的道理。


    高肇即為重臣,又是外威。猝然反叛,令朝廷何等的驚慌失措?


    便是最終平叛,但不論何種原因,高肇並高猛、高植等首惡也絕無幸免之理。


    不然若不以儆效尤,豈不是人人都可效彷?


    所以高肇很清楚,一旦反叛,不是元魏滅國,便是他高氏滅族。故而降誰,他都不可能再降朝廷……


    李始良徐徐的吐了一口氣:“我隻以為,高肇擄你父兄,隻為逼我李氏助他起事,卻不曾想過,竟是他未雨綢繆,為高氏留了一條後路?”


    “伯父明鑒!”


    李承誌口中這般回著,其實自己也心裏沒底。剛才這些話,也不過是為了穩住李始良,並一眾李氏家臣的無奈之舉。


    如果高肇不按常理出牌,有一天真將李始賢、李承宏、李承誌押上城頭,難道他真能讓高肇全煮成肉粥,再給他端幾碗下來?


    如今也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高肇若想以此逼他服軟,絕無可能。


    這就跟渣男渣女拿床照威脅出軌的情人一樣,你越是害怕,他越是得寸進尺……


    不知李承誌心中所想,但看他穩如泰山,胸有成竹的模樣,李始良卻信以為真。心中就如巨石落了地,說不出的輕鬆。


    “如今你已歸來,我也算是如釋重負,也非是我自謙,而是你這牧民、署政、治軍之法,實乃是前所未聞,卻又令人佩服不已……伯父之才學,也就一般,正好可由你坐鎮中樞……”


    說著,李始良便從袖中一掏,摸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倒非是他自謙,而是李承誌這《理民叁冊》與《治軍叁冊》,委實令李始良拍桉叫絕。


    自古至今,從未有人將治理民事、軍務的方法手段列的如此詳盡。


    若非此冊,李鬆焉能將西海治理的井井有條,便是陡增五六萬戶,也未引出亂子來?


    李承誌客氣的笑了笑,接過有如包了漿一般的典冊,臉上露出一絲緬懷之色。


    並非他學究天人生而知之,而是耳喧目染,照葫蘆畫瓢。


    後世俗話常說,沒響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


    說的就是李承誌這樣的。


    從小就長在農村,正兒八經的農村娃,父親還幹了大半輩子的村支書。因此從小到大,李承誌盡聽的是地怎麽分,工怎麽出,渠怎麽修,糧怎麽繳。


    畢業後,又被分到了應急管理局,組織鄉民抗洪救災,防汛巡壩的事更沒少幹。


    所以對於這種村、組單位編戶、管理,李承誌自然是手到擒來。


    不然李承誌何來那般強的組織能力?


    但至多也就到村這一級別,大概幾百上千戶的樣子,再要多,李承誌就抓瞎了。


    這個體量與古代的鄉差不多,而恰好補足了古代民政體係的空白和短板。而鄉以上,也就是民達萬戶已到了古代的縣這個級別,自先秦設立郡縣製至今,已有上千年的曆史,不算很成熟,但絕非夠用。


    所以李承誌隻是稍稍進行增改,使兩者相結合,就能有條不紊的運行下去。


    之後又一條一條的教給李鬆,才讓他將河西治理的這般好。


    而先進有效隻是一方麵,最關鍵的是,李承誌的這套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遏止鄉黨、縣望的發展,以此影響到門閥,世族的誕生。


    但也並非沒有短板,不但有,且極為明顯。


    那就是識字的庶民太少。


    民戶不多之時,就如未從秦梁二州遷運民戶之前,舉河西之民還不足兩萬。


    一個李氏子弟管一百戶,兩百個就夠用了。


    如今民戶已達十萬,若依舊將士族、郡望隔絕於政務之外,無疑於癡人說夢。所以李承誌才將禁令稍稍鬆動了一些。


    但以後呢?


    解決的辦法不是沒有,那就是大力提升識字率,不再使門閥士族壟斷知識,就如隋以後的科舉製。


    但這需要時間,絕非能在短時間內一撅而就。所以如何找到平衡點才是關鍵。


    反過來再說,如今的西海就如白紙,自然好作畫。隻有排除萬難,於此時定下基調,以後才好循序漸進,達到目的……


    不知道李承誌的思維已經發散了這麽遠,見隊眉頭緊皺,李始良隻以為他在為難自己方才所言。


    他狐疑的問道:“雖說你不好過於拋頭露麵,但如今就隻西海與鎮夷兩地,民不過十萬戶,軍不足四衛,你若隱於幕後主持大局,應是無虞……是以並不需為難才對?”


    李承誌輕輕一歎:“伯父所言甚是!”


    如果隻顧眼前,這套體係當然是沒什麽問題的。


    就算如他所願,待明年也就坐擁酒泉、張掖、武威叁郡而已。地也罷,民也罷,還及不上關中或是河東的一個州。況且如今還是軍政一體,凡官員即理民務,也治軍事,尚能勉力為之。


    但萬一高肇太拉胯,連兩到叁年都撐不過去,李承誌再是不願,也隻能兵出隴山,劍指關中更或是河東、河南。


    到時地盤越來越大,子弟越來越多,再要用這一套,就跟笑話一樣了。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缺時間。


    而當務之急,卻要先將西海這一攤理順,至少不能再使魍魎魑魅之輩興風做浪。


    “即如此,侄兒就卻之不恭了。稍後伯父就可傳令,凡予表是、鎮夷、西海就職之李氏家臣、涇州舊部之隊主以上者,叁日後予關衙聽命……”


    這句有如詔令,李始良不敢怠慢,連忙起身,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諾。


    “另外,我已予皇甫讓、李孝先交待,已予鎮夷、西海兩地明查暗訪,盡快將宵小之流肅之一清,以還我河西朗朗乾坤。屆時若有變故,還望伯父助他二人一臂之力……”


    話說的很客氣,也很含糊,但李始良一聽就懂。


    這是在提醒李始良,他很有可能要大開殺戒。目標自然是那些慫恿民戶叛逃的鄉老、郡望,以及強擄而來的舊官。


    這些人不是來自關中,便來自秦梁二洲。以門閥世族世代聯姻的習俗,其中不乏李氏姻親,更甚至是李始良的妻族。


    這是在勸李始良,該下狠手的時候,絕不能心軟。


    其實李始良早有覺察。


    自從知道西海竟有不得門閥、世族子弟為官的禁令之時,他就猜到,李承誌對於門閥,有一種近似偏執的厭惡和偏見。


    但他想不通是何原因。


    知道不妥,但他還是沒忍住勸了一句:“若將其逼迫過甚,李氏之惡名必將遠播,屆時若取中原,豈不是舉步維艱?”


    “放心,不會的!”


    李承誌近似保證一般,“真到那時,自有人會為我李氏掃清障礙!”


    李始良愣了愣,絞緊腦汁般的猜測著會是誰。又聽李承誌說道:“事不宜遲,還請伯父盡快下令……哦,另外還要勞煩伯父,將出身庶族、寒民之舉子、學子也召來關城,我盡早見一見……”


    “好!”


    李始良口中應著,心中卻暗歎不止。


    李承誌殺雞儆猴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他之所以召庶族與寒門學子,便是以防牽連過眾,各署之吏驟然空缺,到時便會讓這些學子補上。


    為已是鐵了心的要拿那幾家郡望,乃至心思異動的罪官、鄉老開刀……


    待李始良走後,李承誌又看了看桉幾上的那一摞文書。


    這是得知李承誌將至河西,李始良並李鬆、李亮、皇甫讓等先一步送來的呈奏,以便李承誌第一時間就能將諸務理出頭緒。


    文書很厚,堪稱事無俱細,連李承誌自己也數不清已翻了多少遍,所以封麵都已起卷,邊角都已裂皮。


    憑心而論,李承誌還是很滿意的,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期。


    特別是軍務,猝然而之間另編新軍近叁萬,竟沒有出過大的紕漏,委實出乎了他的預期。


    但問題並不是沒有。


    猝然成軍,且足有叁萬,且大多為叛軍,有相當的以驗,所以將其收編並不難。難得是如何盡快歸心,使其形成戰鬥力。


    而且也絕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隻看數量,不重質量。


    便是五指都有長短,何況是幾萬人?


    李承誌在考慮,是繼續施行精兵政策,還是以兵種單位區分,組成溷合兵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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