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城門方開,李承誌專程入宮予太後並諸輔辭行。


    足足費了一個時辰,至卯時正他才出宮,而後啟程。


    自洛陽至平州約兩千五百裏,朝廷限期兩月,平均到每日也就四十裏, 時間很是充裕。但李承誌身後就似有狗攆一般,跑的不是一般的急。


    第一日他便過了黃河,至入夜時,便已至一百二十裏的穀亭縣。可惜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天還未亮,天又烏烏沉沉的陰了下來。待入夜時就飄起了雪花,這一下, 就沒完沒了了。


    雪雖不大, 天也時陰時晴,但行程依舊被耽誤不少。行了七日,雪也斷斷續續的下了七日,隨行之中軍、屬官、佐吏吃奶的勁都使了出來,才堪堪行進五百裏,將將進了上黨郡境。


    常言千裏為官隻為財,這話雖有些偏頗,但不無道理。有史以來,便是如漢、唐、宋、明、清等長壽些的王朝,能上不貪下不昧,敢稱吏治清明的時節也就那麽一兩代。何況幾乎爛到了骨子裏的北魏?


    官員迎來送往是人之常情,李承誌貴為國公、皇戚、新貴,遠赴數千裏就封, 沿途之官員無論熟與不熟, 識與不識,於情於理皆要拜會一番, 再贈一份儀程。


    但李承誌卻反其道而行, 管你官大官小, 有爵無爵, 先祖有何等榮光,父輩又是多大的官,我一概不見。


    每日天一亮便啟程,天一黑便入驛站,一應外務、應酬皆交由封國長史元天穆。且著重交待:見誰不見誰,皆由他決定。收不收禮收多少,也隨他意,但不能誤了行程。


    此人是拓跋宗室,但已與當今皇帝隔了十數代,是以並無爵位承襲,其父生前隻是一介遊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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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元天穆生的很是俊美,又善騎射,在京中頗有名氣。且與元暉、元昭等兄弟交好,進而攀附高肇,起家官不低,如今還不到三十,已是從四品的散騎員外侍郎。


    高肇本欲他任太尉掾,掌太尉府吏曹之務,但不知為何,又塞給李承誌任了長史。


    想來元天穆已被高肇引為心腹,派來監視他的。雖隻相處幾日,但李承誌大致能看出此人行事頗有分寸,從不逾越。一路事無巨細,皆會秉承於李承誌。


    長史隻署理政務,軍務則歸司馬統負。朝廷給李承誌派了個赫赫有名的人物:穀楷。


    這可是與酈道元齊名的的酷吏,用八個字就能概括其生平:嫉惡如仇,心狠手辣。


    不過有名也隻是對李承誌而言,如今的穀楷隻是稍有薄名,且還是惡名。


    此人仗著一身武藝,好打抱不平,逞血氣之勇,若非其兄穀穎與高肇交好,怕是早被發配到軍鎮去了。


    隻是從這兩位封國屬官的身份來曆,就能看出太後與朝廷之用心:製衡。


    李承誌除了罵兩句蠢貨,已然不知如何評價了。


    他很想看看,待高肇猝然豎起反旗的那一日,太後與元澄等人又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想想都覺得諷刺……


    正躺在車中幸災樂禍,又聽李聰在車外秉報:“郎君,元長史求見!”


    李承誌懶洋洋的問道:“何事?”


    “稱是探路的快馬來報,壺關縣連日大雪,今日方晴,是以往北之馳道多處已成泥湯,怕行不得大車。故請奏郎君,是否於上黨歇息兩日,待路幹透些再啟程?”


    要歇兩日?


    估計這一耽擱,高肇派來質問的心腹九成九會追上來。


    來就來吧,便是高肇當麵來問又能如何?


    不承認就是了……


    一想到高肇得知百萬石糧付之一炬,油湖被燒、數萬具屍體被炸出的消息後的表情,李承誌就想笑。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那就予上黨歇兩日,待天晴後再上路!”


    李承誌交待了一句,又低聲問道:“進了驛站後靈醒些,估計李豐的急報也該到了!”


    初三那日他方至比陽縣(今泌陽),便接到了李豐急報,稱將行動之日定於正月晦當夜。今日已是初七,便是有雨雪阻道,也該有消息傳來。


    李承誌的信心也很足,他認為此次十拿九穩,李豐九成九已然得手……


    “諾!”


    李聰低聲應著,又轉身予元天賜複命。不多時,便聽官吏予各處傳令的呼喝聲,車隊行進的速度快了不少。


    自有元天賜提前遣派的官吏與上黨衙府接洽,約兩個時辰後,天色將暗之際,車隊暢行無阻的進了郡城。隨行的除李氏家眷、十數封國官吏並百餘李氏家臣,其餘人等並兩千中軍皆宿在城外。


    不過並非露營,而是由本地官吏借了民居。且這一路行來,皆是如此安置。


    因錢糧給的足,被借宿之民反倒甘之若飴。而沿途收的那些儀程自然不夠,李承誌還貼了些。


    這等行舉,委實如鳳毛麟角。自然讓兵卒及底層吏員感激不已。而如元天賜、穀楷也隻能唏噓一句:李國公果然財大氣粗!


    ……


    進了驛站,依舊如之前一般,所有應酬皆交由元天賜。李承誌不急不徐的洗涮一番,正欲同兩妻一妾用膳,李聰又來見他。


    身後還跟著一人,也是仆臣打扮。但隻是一眼,李承誌就認出了李孝先。


    予朝那縣起兵時,李孝先便是隊主。平定涇州後,他又隨李豐、皇甫讓到沃野成立商號。之後李承誌與元魏首富劉寶結盟後,李承誌專程派他到夏州建馬場,以便予西海經北鎮往洛陽傳送消息。


    李承誌出兵關中、孤軍北上北鎮之時,李豐怕人手不夠,特意將李孝先召至沃野。


    便是他率兩什家臣護恃李承誌左右,奪下的沃野鎮城……


    這可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哈哈……”


    李承誌放聲一笑,同時便起了身。剛要來個熊抱,李孝先卻先跪了下來。喊了一聲郎君便垂下了頭,眼眶中淚花轉著圈圈,竟又哽咽起來。


    “每次都是如此,好好的心情被你們搞的一團糟?”


    李承誌無奈一歎,硬是將李孝先拉了起來,“莫說我還活蹦亂跳,便是真被刺死了,也怪郎君運氣不好,與爾等何幹?”


    “若非……若非四叔一意孤行,何來郎君今日之禍?”


    李承誌愣了愣,卻不知如何作答。


    確實該怪李鬆,而處置也已然處置過了,該預防也已做了預防。不過沒想到的是,效果顯現的如此之快?


    若非恍然大悟,且已激憤難忍,沉穩果斷如李孝先,是萬萬不會說出如此誅心之言。


    想來柔然突襲西海,差些將老巢一鍋端之後,河西的大本營也罷,從河西到六鎮,又至京中的諜報係統也罷,大都回過味來。


    這反並不是好造的,李鬆與父親都太自以為是,且過於眼高於頂,狂妄自大了……


    看看這半年多以來,李始賢一改往日之雄心勃勃,反倒三緘其口,唯唯諾諾,便知他腸子怕是都要悔青了。


    如此看來,倒也算是因禍得福……


    李承誌朗聲一笑,又將他按在了案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剛才那一句,李孝先已然用盡了所有的勇氣,甚至說出來都有些後悔。此時再看李承誌避而不談,更是不敢置喙。轉而低聲秉報起來。


    由當事人口述,可比看密信的體會深多了。李孝先平鋪直述,聽著好似平平無奇。但聽到他就帶著十餘屬下混進夏州大營,有驚無險的點著了營中糧倉、草垛,李承誌便知其中何等凶險。


    若是李豐見好就收,甚至都不用衝營,隻需趁亂救出李孝先便可。


    但勝果也不是一般的大:不但百萬石糧,無數草料皆為灰燼,甚至將整座夏州大營都付之一炬。


    那一萬守卒死了多少暫且不知,但想來也不在少數。


    但這隻是其次。


    如今高猛焦頭爛額,一無民夫,二無糧草,何以再建起這般大的一座軍營?


    所謂天做孽,猶可違,人做孽,不可活,說的就是高肇與高猛。


    這一下,我還看你怎麽忍?


    隻是養活這四萬餘兵馬,堪稱是一招死棋。更何況還炸了七座油湖,等於斷了高肇兩條後路。


    而等夏州有七座油湖、並金明城外足足埋了數萬具死屍的消息傳回京中,高肇又該如何自處?


    前者不論,隻是那數萬具死屍,便是高肇與高猛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高英便是護短,朝臣再是昏昧,也不敢稍有遮掩。是以怎麽定,高猛也是死罪。


    怕是高肇明知時機不到,更或是百般阻撓,高猛也隻能反了……


    李承誌喜笑顏開,重重拍了拍李孝先的肩膀,激動之色都快要溢出來了。


    “對了,李豐呢?”


    “當夜他便率我等西遁,待衝破麗子園之邊牆,至靈州城外時,我才折返往南,沿洛水繞過金明郡,經汾州後才至上黨……”


    怪不得足足七日才得訊,原來是多饒了好幾百裏。


    靈州即為薄骨律鎮,如今刺史並都督皆為李韶,距統萬城也才六百裏。且沿途皆為曠袤之地,李豐率千餘舊部逃至靈州還是沒問題的。


    李承誌又問道:“那為何又是你來傳訊?”


    李孝先沉吟了好一陣,才低聲回道:“仆鬥膽,肯請留於郎君駕前聽命!”


    李承誌悠悠一歎。


    怪不得甫一進門,他便跪下給自己磕頭?


    這也並非是李孝先膽大擅做主張,十有八九是李豐授意。認為李亮已回了河西,李睿也已遇刺身亡,身邊就隻一個少不更事的李聰聽用,是以才將李孝先派了過來。


    其實根本用不著。


    李承誌估計,莫說直抵平州,他可能連上黨所屬的並州(太原)都出不去。


    隻因一出上黨,便至晉、燕之地。而若至平州,再怎麽繞也繞不過定、肆、瀛、幽四州。而這幾州自去歲冬便僧亂四起,如今正是如火似荼,聲勢浩大之時。


    因朝廷久援不至,即不派兵也不運糧,故而就連當世名將崔延伯也隻能龜縮於定州。


    若是繞一繞,也並非饒不過去。但李承誌恰好斷了高猛後路。不出意外,高肇不得不反,則這幾州的叛亂必會呈火燒連營之勢,也更會切斷往北之所有要道。


    李承誌腦子壞了才會自投羅網,往高肇的懷裏鑽。


    甚至他覺的這上黨都不怎麽安全。


    上黨屬並州,如今的並州刺史乃王顯,鐵杆的高肇黨徒……


    “那便留下吧!”


    李承誌笑吟的回了一句,但話音都未落,又聽李聰在門外喚道:“郎君,元長史求見,稱衛國縣伯在聖外等候!”


    “誰?”李承誌還以為聽錯了。


    “是衛國縣伯、並州王史君!”


    李承誌騰的站了起來,臉色變了數變。


    剛還在念叨王顯,這才過了幾息,人就找上門來了?


    便是上黨為並州所屬,但州城距此兩百餘裏,王顯便是長上翅膀也飛不了這麽快。


    怕是兩三日前就得了高肇急報,專程在此等著自己。


    想到因夏州燒糧之事,高肇肯定會遣心腹來追自己,或是質問、或是痛陳,或是威脅、更或是利誘。但沒想到,來的竟是王顯?


    這老倌已然六旬,行將就木之齡,又何必淌這趟渾水?


    李承誌眼神一冷:“李聰,遣人令元天賜轉告王史君,我稍後就到。你速去安排,知會夫人等即刻出城。切記,需喬裝打扮,莫要露了形跡!”


    李聰急急應了一聲,連聲音都是顫的。


    身側的李孝先緊緊握住刀柄,低聲問道:“郎君,可有變故?”


    這豈是一句兩句能解釋的清?


    李承誌稍一沉吟,悵然一歎:“王顯,怕是要反了!”


    李孝先悚然一驚,稍一轉念,便猜了個大概。


    應是高肇要反,即為高氏黨徒,王顯附逆不足為奇。


    就是不知意欲此來何為。


    “郎君,仆此行來,隨行部曲五百餘,並火器若幹,此時皆在城內。如何應對,還請郎君示下……”


    李承誌懵了懵。


    好家夥!


    夏州總共才有多少部曲,你怎不將那一千全部帶來?


    其餘不論,自靈州至此一千餘裏,途經數州十數郡,李孝先是如何讓這五百人馬隱形惹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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