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晦(月末),棄破衣,送窮子(窮神)。


    此為三令節時(另有三月三,九月九),普天同慶。無論南北,皇帝皆會賜宴群臣,士女泛舟同樂。


    夏州地處北地, 天氣依舊寒涼。清水(延河)河畔早晚仍會結冰,故而並無此習俗。


    但如此大節,定是要歡慶一番。天色將明,高猛便率州府眾官、州中百姓祭天、拜神,祈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待諸番禮罷,便是例行聚宴。無論世家、豪強皆是如此。就連貧寒之家也要捏幾個麵人祭祭神, 割一刀好肉、沽兩斤劣酒解解饞。


    是以舉城飄香,處處歡聲笑語, 論熱鬧,絲毫不輸於年節之時。


    但唯有州府之中死氣沉沉,但凡是官,無一不是愁眉苦臉,陰雲密布。


    高猛更甚於常人,隻短短數月,兩鬢便見白色,仿佛突然間就老了許多。


    臉色更是陰鬱,眉眼間隱露著幾畢戾氣。


    勉強飲了幾杯,他便借口身體不適,獨自回了後衙。諸屬官見狀, 自是也無飲宴的心思,逐一散去。


    今日不用上衙,除當值之佐吏, 其餘官員皆休沐半日。出衙歸家之際,別駕王申與金明郡守呂放之登上了同一輛車。


    王申是如今已為右仆射(加官,非實職)的王顯之從子, 鐵杆的高氏黨徒。金明郡守呂放之更是高猛心腹中的心腹。是以這二位堪稱高猛之左膀右臂。也更清楚, 府衙眾官為何愁眉不殿,而高猛又為何焦頭爛額。


    馬車緩緩行駛,看了看駕車的族弟,呂放之擰著眉頭,低聲問道:“使君何故憂慮?”


    你來問我?


    好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王申瞪著雙眼,見了鬼一般的盯著呂放之。


    看他似是真不知道,王申黯然一歎:“鮮於與屋引兩氏連番遣使,追問於去歲仲春之時,州府由其二部征召了萬餘丁壯去了何處。


    時使君稱遣其予六鎮襄助太尉抗賊,但蠕蠕予秋時便已退兵,如今又過了數月,仍不見族丁歸反。故而這兩部追問予使君:何時役滿,人又去了何處……使君故而憂慮……”


    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卻駭的呂放之心驚肉跳,額頭直冒冷汗:“這兩部……知道了?”


    “要是知道了,這二部之首領怕是早往京城申告,或是就地起兵了,豈能遣使來催?”


    聽到王申這句,呂放之心中稍鬆,但也就隻是稍鬆。


    隻因這二部萬餘壯丁,皆被高猛交由呂放之於高奴縣掘挖油湖,而後死了個一幹二淨。還哪裏有半個活人?


    但紙是包不住火的,便是此時懾於使君、太尉之威,這兩部疏勒首領不敢造次。但上萬丁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可能不了了之。因而若再不回應,這兩部首領十之八九會上京申告。


    到時又該如何?


    呂放之急的心中好似著起了火,眼中赤紅如血,牙關緊咬。更如野獸嘶鳴,喉中發出絲絲怪響:“何時……才為良機?”


    “糊塗了?”


    王申悚然一驚,低聲斥道,“此等天機,你我焉能置喙?”


    莫說是他們兩個,便是高猛也不敢過問,不然何至於焦慮成眼下模樣?


    “如今之計,唯有苦捱!”


    王申悠悠一歎,聲音低不可聞,“前日才有密使予使君報過,我隱有耳聞:上月之初,隻是恒,燕二州之僧逆便已有三十萬之眾。何況定、肆二州之逆賊也隱已成勢。


    任崔延伯當世名將,但手中缺兵少糧,隻能節節敗退。若再過一月,朝廷再無強援,定州必潰……”


    定州一潰,等於燕、晉之地就徹底亂了。便是太尉仍覺良機未至,西部敕靳也罷,朝廷也罷,已是焦頭爛額,哪裏還能顧得了區區萬餘丁壯之去向?


    王申這般勸著呂放之,看似有理有據,但隻有他自己清楚,這不過是想當然。


    局勢千變萬化,這天下大勢,又豈是他坐於夏州這方枯井之中能推演的出來的?


    不過是敷衍呂放之,怕他自亂了陣腳。


    呂放之心下略定,又問計道:“那這火油,還采是不采?去歲秋,太尉班師回朝之際,暗中自北鎮運來的那些鎮民,已然所剩無幾了……”


    王申被驚的毛骨悚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麽快?”


    那可是足足兩萬餘丁壯?


    呂放之沉聲比劃著:“便是徤牛,於坑下都抵不過十日,何況是人?如今日漸轉暖,毒氣逾重,毒斃者一日多過一日。若依舊深挖,死的怕是更多……”


    他每說一個字,都仿佛在王申心中壓了一塊石頭。說到最後,就如壓進了一座山,重的王申喘不過氣來。


    古時之桀、紂,有無如此暴行?


    明知此舉傷天害理,罔顧人命,但方知油湖下有毒,且為劇毒之時,自己為何就未能秉心直言?


    便是造反,也不能將活生生的人當做畜牲,一死便是好幾萬……


    想到這裏,王申突的打了個激靈,又狠狠的一咬牙:“莫要挖了。若這些丁壯再死絕,真等有朝一日,怕是運糧的民夫都征不齊……罷了,我這就去求使君……”


    呂放之也跟著歎了一口氣:“我早有此意,但又怕惱了使君,更怕誤了太尉之千年大計。但這般行事,委實……委實於心不忍……”


    “那就同去!”


    王申大袖一揮,喝令著呂放之的族弟轉向。


    但馬車都還沒調利索,又聽車外一陣鑼響,並伴有斥喝百姓避退之聲。


    二人聞言一驚,不約而同的奔出車廂。


    順聲往去,一匹快馬自南往北狂奔而來,似是急報軍情的快馬。再凝神一瞅,呂放之駭然色變。


    馬身下的百寶鉤上掛的,分明是他金明郡的郡旗。


    呂放之厲聲大喝:“本官在此,何故來報?”


    騎士聞聲猛一靳馬,跟頭絆子的跳下馬背:“使君,大事不好:昨夜子時,高奴縣平地生雷,響徹雲宵。足足響了兩刻之後,又突發大火,火勢燎天,人不能近。至卑職受校尉之令予使君急報之時,火勢依舊未弱半分……”


    突發大火?


    呂放之的臉色雪白如紙,嘶聲問道:“可有死傷?”


    “多是沿延水左近,因築城掘沙而遺棄的沙湖,故而並無死傷……”


    信使回應著,又往懷中一摸,掏出一封燙了火漆的信封,遞給了呂放之。


    不知為何,聽到“並無死傷”那幾個字時,呂放之不喜反驚,竟似要厥過去一般。


    王申麵露凝重,伸手將信接了過去。


    但隻是掃了數眼,他便臉色一變,止不住的打了個哆嗦。


    完了……


    金明郡尉在校中寫道:子時初,滿天星辰,朗郎晴空,高奴城外卻突起驚雷。足足響了兩刻,郡丞與郡尉本欲遣人出城查探之際,延水河岸又突發大火。


    且不止一處,而是足足六處,皆是火勢滔天,於數裏外都看的清清楚楚。也正如信使所言,莫說救火,但凡活物近至百步以內,須發都會無火自卷,這怎麽救?


    雷不可怕,起火也不可怕,便是燒死些人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從湖中挖出後又熬煉過的那些油沙,皆被呂放之以修繕城牆的借口,堆積於城北五裏外。而沙山底下,皆埋著挖沙時毒死的丁壯的屍體。


    足足四萬餘,全被炸了出來。


    更有其者,凡是采油的沙湖,全被點燃了……


    “天意……難道是天意?”


    呂放之眼前陣陣發黑,扶著車廂喃喃自語,臉上老淚縱橫。


    “走,去見使君!”


    王申比呂放之稍好一些,硬是咬著牙將呂放之往車上拖:“你清醒此……這老天早瞎了,何來的天意?這分明就是人禍!”


    人禍?


    呂放之稍鎮定了些:“別駕何出此言?”


    “等見了使君,我再予你分說!”


    王申將呂放之拽上車,又數聲急喝。呂放之的族弟幾乎使出渾身解數,往刺史府奔去。


    高猛披著頭發,半敞著衣襟,斜斜坐於榻上。身上就隻穿著一件中衣,連腳都是光著的。


    再往裏的紗帳之中,隱約可見有美人慵懶的支著手臂,癡癡的望著高猛。


    堂外一陣糟亂,又聽心腹立在門外,低聲秉道:“使君,王別駕與呂郡君求見,稱十萬火急!”


    十萬火急?


    能有西部疏勒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眼見就要入京申告還急?


    高猛輕吐了一口氣:“請他二位先予中堂稍後,我即刻就到!”


    “諾!”


    門外腳步遠去,美人披著一件紗衣款款起身,走出紗帳媚聲問道:“郎君,可是要奴幫你更衣?”


    高猛抬起頭,望了望那張與高英足有七分相似的臉,心中生出陣陣厭煩。


    隻是肖似,終究並非真人!


    他不耐的揮了揮手,也不著官服,隻是隨意的尋來一件儒衫草草一裹,光腳蹬上靴子去了中堂……


    天降驚雷,炸出了數萬死屍?


    連燒七座油湖?


    這無疑於東窗事發,大禍將至,更是近似於斷了高氏為數不多的依仗。但不知為何,高猛心中先是一鬆,好似千斤重擔突然卸下了肩頭,隻覺陣陣輕鬆。


    至少再也不用死傷人命,采熬火油了……最好即刻起兵,哪怕兵敗被殺,更甚至被誅了九族,也要比之前負恩昧良,日日煎熬好受百倍。


    連舒好幾口氣,高猛才猝然驚覺。隨即勃然大怒,更是陣陣心悸。


    普天之下,還有何人能有平地驚雷這般的手段?


    這要不是李承誌幹的,他敢跟著姓李。


    但問題是,李承誌為何知道的這般清楚,就如親眼所見,知道那沙山之下埋著死屍,更知道七座油湖的具體位置?


    要知道,元暉幾乎遣派上千繡衣密使,費盡心機明查暗訪,也隻尋到了一座而已?


    幾乎是下意識的,高猛就想起了高肇與他秘談之言:李承誌,天授之!


    難不成,真就能居於京城之中,可斷千裏之外?


    不然再委實無法說的通。


    再者,李承誌又是從哪來的這般好手,能躲過近如鐵桶一般守軍?


    金明郡中定有奸細,為數絕不會少,更有可能,郡衙、軍營,更或是呂放之之親信之中,都已有人被其收買……


    高猛悚然一驚,方要下令,又頹然一歎。


    已至此時,又哪來的時間顧及這些細枝末節?


    該是穩定大局,杜防消息外泄,戒備州中因此生變。更要即刻向京中急報,請叔父定奪。


    至於奸細,等大軍至金明郡之後,再慢慢甄別也不遲。


    高猛瞬間就有了決斷,冷聲喝道:“放之,你先行一步,即刻就走。至金明後,立刻召令郡兵封縣、封郡,並嚴令官民,不得造謠生事,以訛傳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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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隨大軍緊隨爾後,州城至金明三百裏而已,若連夜行軍,最遲明日午時便能趕至。是以你莫要惶急,更莫亂了方寸……放心,萬事有我……”


    “公謹!”


    王申往下一拜:“使君吩咐即可!”


    “我走之後,你需緊閉城門,嚴查謹守,以防賊人趁機生亂。除此外,需遣派心腹,截斷往北予六鎮、往西與敕靳各部之要道,萬勿走漏風聲!”


    “下官謹記,使君放心!”


    “好!”


    高猛重重的一點頭,“傳令,命各營將中堂議事!”


    ……


    自前年冬元恪遇刺賓天,高猛授高肇之意,於夏州大肆征兵,如今步騎合有五萬。操訓近有年半,已頗具戰力。且時時枕戈待旦,隻等良機。是以高猛一聲令下,不到兩個時辰,一萬戰兵便已整備出營。


    另有一萬,各往東起靈州(原薄骨律鎮,今寧夏靈武縣),西至恒州(元魏舊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的秦長城,辦要守住這千裏邊城,便等於封死了夏州往西、北、東的所有要道。


    是以城中還有戰兵一萬,王申將其一分為二,日夜輪換。而後再分兩部,一部守城,一部予城中巡防,以防萬一。


    高猛也確實未料錯,確實有人予借機生亂。


    那數萬屍體也罷,還是七座油湖也罷,都不過是將高猛引出統萬城的調虎之山之計。


    李承誌真正目的,是藏於夏州大營之中的那數十萬石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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