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邃眼珠倏的一紅,就像凍住了一樣。


    怪不得昌義之食不知味,隻一兩日便憂慮成疾?


    原來自汧陰退兵之際,他便已暗藏死誌……


    裴邃並非愚昧之人,故而深知:隻有如昌義之所謀,才能為大軍搶得一線生機。


    他雙目含淚,深深往下一揖,想呼一聲“縣候”,但嗓子卻如堵住了一般,已然咽不成聲。


    “砰砰砰砰……”


    衙外陣陣猝響,似是有軍將急奔而來。


    裴邃忙一起身,剛直起腰,便聽堂外秉道:


    “縣候、縣子,蘭將軍急報:他與候將軍方至上城(秦漢之陳倉舊城,因渭水改道而棄,距新城約十裏以東),對岸突然燈火大作,而後火箭有如煌雨,直泄而下,皆攢射於南岸之畔。人不能近……蘭將軍無奈,隻能暫避,並遣屬下來報予縣候……”


    意思是派出掘開河岸的兵卒連岸都未能靠近,就被射了回來?


    裴邃急聲問道:“縣候不是令他莫起燈火,消聲潛行,為何還能被魏軍驚覺?”


    “應是李承誌早有預料,以防我掘堤引水,早就予北岸備了伏兵。而便是蘭子雲消聲匿跡,但近萬兵卒齊聚於河岸,怎可能了無聲息?”


    昌義之悵然歎道,“看來此賊誌在必得,誓要渡河……”


    裴邃逾發焦急,若非軍將還在門外,他早就問出“這該如何是好”之類的話了。


    “莫要等了,你即刻就起營,盡快入穀。我正好趁此機會將伏羅與元麗召至岸邊……”


    口中交待著,昌義之霍然起身,喝令左右:“速去,請伏羅大人並濟陰王,就稱昌某請他二人一觀魏營之虛實……”


    心腹轟然應諾,急奔而去。昌義之舉著一枚虎符,鄭重其事的往前一遞:“某愧對陛下……”


    陛下兩個字堪堪出口,耳邊突聞數聲震響。


    就如翻了地龍,腳下竟都晃了兩晃。就連親兵掛於半牆,以備昌義之換用的備甲都搖的嘩嘩做響。


    又非首次得見,二人臉色齊齊的一變:雷!


    響動如此真切,分明離的極近:魏軍竟要予關城正北強行渡河,且這般早?


    “莫慌,無非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魏軍火器難敵,但我集於岸邊之強弩、炮車也非擺設……你速速啟行便是……”


    口中寬慰,昌義之便急往外走。裴邃狠狠的一咬牙,將虎符揣進袖中,緊隨其後。


    剛出衙堂,又有兵將急奔而來。此次更顯慌亂,兵將猶在十數丈之外,便已驚呼不止:“縣候,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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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驚慌,成何提統?”


    昌義之怒聲喝罵,一鞭子就抽了下去。


    那軍將竟躲都不躲,“噗通”一聲跪倒於地,急聲道:“縣候,元麗那奸賊背信棄義,已然反戈……此時正率麾下萬餘叛軍,予岸邊強攻我前營,燒我石炮、車弩等器……


    而不知為何,對岸之魏軍就如長了眼,元麗攻予何處,對岸之雷就落於岸邊就近之處,以作呼應……故而隻是片刻,前營便潰不成軍,失足落水者甚眾……”


    元麗……反了?


    怪不得午時強令他退出關城,這狗賊竟未似以往那般強辭奪理,而是說退就退。


    看來那時就已生了反心……


    不對?


    若元麗是臨時起意,何來如此之巧,他剛一反戈,對岸之魏軍竟能與之呼應?


    好狗賊,怕是自汧陰退兵之時,竟已與魏軍暗中媾和……


    似有一股熱血湧上腦門,昌義之眼前一黑,止不住的晃了兩晃。


    忽覺腰下一緊,隱約似是裴邃扶住了他。昌義之疾聲呼道:“莫要理會,你此時就走……”


    裴邃正待回應,而嘴都還未張開,身後忽然吼聲四起。


    昌義之緊緊的抓著裴邃的手,嘶聲問道:“又是何處……生變?”


    裴邃又驚又疑,茫然無措。


    他與昌義之同處院中,隻聞驚吼之聲,卻不知來自何處,是以何以得知?


    “報……城西之胡軍突出大營,無數胡騎直奔故道而去……如今正與我中軍殺作一團,混亂不堪……”


    伏羅……也叛了?


    就如突墜冰窖,裴邃渾身冰涼刺骨。手中不自覺的一鬆,任由昌義之如山一般的倒了下去。


    四下頓時慌作一團:“縣候……縣候……”


    “哈哈……哈哈……”


    昌義之的臉白就如紙一樣,卻依然放聲大笑著。臉上老淚縱橫,說不出的淒涼。


    “可笑我昌義之自以為得計,意欲禍水東引,誘這二賊予你斷後。豈不知此二賊早已心生異誌……天意……天要亡我……”


    “噗”的一聲,一股血箭自昌義之口中噴出,灑了裴邃一臉。


    但他猶如不覺。任身側兵將淒聲厲吼,如杜鵑啼血而無動於衷。


    元麗反的猝不及防,而對岸的魏軍更是遙相呼應,緊密無間。隻是片刻,前營足足三萬大軍,竟就潰不成軍?


    而伏羅狗賊更為可恨,偏偏予此時搶道,就如當頭一棒,如何能不使中軍潰亂?


    便是昌義之有回天之力,待敗走伏羅,李承誌也早已過了渭水……


    裴邃隻覺大禍臨頭,猛的一個激靈。


    待他如夢初醒,才猝然驚覺:昌義之怒極攻心,竟已昏厥?


    萬事休矣……


    ……


    天色破曉,一抹曙光躍出地麵,映出萬道金光。


    渭水南岸就如人間煉獄,到處都是大火、慘嚎、尖叫。


    而北岸卻如森嚴壘壁,井然有序。


    浮橋已然建好,無數大軍似潮水一般湧向南岸。


    這次李承誌並未讓李始賢搶功,浮橋建好之後,他便讓李彰的炮營退至後營。而後李承誌遣西營先行過河,又令達奚率一營涇州兵緊隨其後。並暗中授意刁整,多少予達奚分潤些功勞,不然日後不好見奚康生。


    而自出兵洛陽之後,西營滿共就隻經了兩仗:一為百裏灘誘敵深入,而後一舉擊潰伏羅。二為清水城下力克元繼。


    而這兩次皆是兩營涇州兵與李氏部曲建功,數萬中軍與州兵竟連箭都沒多射出幾輪,是以事後論功,便是刁整臉再大,也不敢說這兩戰與他有何幹係。


    昨夜帳中議事,李承誌下令遣西營為先鋒之時,自刁整以下,西營十數軍將差點喜極而泣。


    李大帥終於想起他們了?


    故而待三更令下,命西營渡河之時,數萬兵卒興奮的嗷嗷直叫。渡河之時更如惡瘋了的狼,隻三千先鋒,竟衝的蘭子雲的上萬後軍潰不成陣。


    而後不到半個時辰,刁整便奪下了南岸河灘。數萬大軍直奔關城與陳倉穀道。


    至此,勝局已定。


    一時間,北岸吼聲如雷,“大勝”之聲響徹四野……


    看著立於南岸,正迎風微微擺動的大纛,並其下那杆“刁”字旗,李韶不由的感慨道:“若是於忠得知西去領軍之將就隻元鷙與崔祖螭,而並無刁整,甚至連那杆大纛都是假的,也不知會做何想法?”


    聞弦歌而知雅意,李承誌焉能不知李韶這是在婉言警醒予他?


    你連天子旆節都敢做假,膽子也太大了一些?


    李承誌卻很是不以為然:這又非首次,怎不見你早些勸我?


    自洛陽出兵之後,他就將真的那杆留給了李韶。後至沃野,便將幼帝授予元懌北巡的那杆暗中奪來,臨時改了一杆。


    而後授予元鷙,令他招搖過市,以讓各處叛軍摸不清虛實,不敢斷言李承誌予何處。


    那時的李韶還頗為讚許,稱“兵者詭道”,此舉頗合兵法至理……


    這才過了幾日,李韶為何如此反複?


    無非就是想提醒李承誌:如今勝局已定,堪稱不世之功,切莫行事不忌,以免招來朝廷猜忌……


    但犯忌諱的事情何止做了這一樁?


    正所謂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心中雖是這般想法,但李承誌嘴上卻從善如流:“常言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但此舉確實頗犯忌諱……事後我定會向太後予陛下呈奏請罪……”


    見他言辭頗為肯切,當他真的聽了進去,李韶很是欣慰:


    “如此甚好……便如此戰,我還生怕你不知韜光養晦,隻知任人唯親,再遣我與懷德渡河、攻城……待你委任刁整之時,我才如釋重負……”


    李承誌頭點的飛快:“世叔所言甚是!”


    之前是迫不得己,隻能手段盡出,能勝多快就得勝多快,能勝多利索就得勝多利索。


    但眼見勝利在望,用不用火器都不影響大局,李承誌自然知道韞匵藏珠的道理。


    不見這數次大戰,才死了幾個兵?


    而事後,又如何讓朝中諸公安心?


    當然,怕是舉朝之臣早已心神不定,但至少該做的姿態還是要做出來……


    近似這般閑聊,不知不覺已至正午時分。


    而南岸殺聲依舊,怕是還要一陣。李承誌便建議先去用膳,待飯罷後再上望樓觀戰也不遲。


    楊鈞好不驚訝:“啊……用膳……如此關頭,你竟有些閑情雅誌?”


    不然還能如何?


    反正已經勝定了,無非是早一刻或晚一刻。李承誌早已無甚期待之念。


    反倒覺的何必端著飯碗站這麽高吹冷風,傻子一樣……


    李韶橫了楊鈞一眼,拱手謝道:“大帥自去便是,我等予車中用些幹糧便可。若有喜訊傳來,自當遣人去請大帥……”


    “若隻是喜訊,當無此必要。待刁整拿下陳倉,占了故道,再遣人喚我也不遲……”


    李承誌下望樓邊揮著手,“連熬了數日,此時竟頗覺乏困,故而飯罷之後,我要小憩片刻……”


    包括李韶、楊鈞、並李始賢等,無一不是被驚的目瞪口呆,外焦裏嫩。


    眼見將立不世之功,並青史留名,李承誌不但有心思吃飯,甚至還能睡得著?


    驚疑之際,李承誌已下了望樓。看其背影遠去,楊鈞好不欽配:“如此才為名將之風……”


    名將個鳥毛?


    李始賢暗暗腹誹。


    方才他看的極是分明:應是刁整自南岸招降的潰兵,由其部將薜和押來,足有上萬之眾。而當時李始賢無意中瞄了一眼,直覺李承誌的眼神就如賊偷到看了寶珠……


    這分明了動了它念,想打這些俘兵的主意。


    心中猜忖,迎上李韶探詢的目光,李始賢微一搖頭,意思是他也不知李承誌為何如此。


    李韶信以為真,又喝令左右送上了酒水並肉幹等吃食。三人邊吃邊看,好不盡興……


    “記住,押來一批,你便收攏一批,而後打亂編入民營,將自秦州所俘之丁壯、罪民盡皆換出。待刁整大勝之後,梁州之俘卒、民壯也依此例……等我北行之時,便會將民壯盡皆帶走,而後趁機遣往大磧與河西……”


    “郎君,何需如此麻煩?”


    李亮極是不解,“不如直接押所俘之南軍盡皆北上,待平定薄骨律、高平之時施以手腳,就稱盡皆戰死,而後運至大磧……如這般,豈不要輕鬆許多?”


    “輕鬆?”


    李承誌嗬嗬一聲,“你問問李鬆就知道了!”


    李鬆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確如郎君所言:強令南人予北地放牧,怕是不比強摁雞下水來的容易……就如我予西海所俘之胡夷,因怕其借機脫逃,故而大都不敢由其放牧。隻能令其墾田、燒礦。但不想,逃的竟比放牧的都多?故而眼下,予嶺北之民,還是以北人為宜……”


    李亮恍然大悟:原來是這般道理?


    “另外,在此之前,先將所餘之雷器、火油等盡快運至北鎮……切記,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就動身!”


    隻見李承誌的臉色無比凝重,竟比當初驚聞昌義之率十萬大軍突至陳倉之時還要慎重,叔侄二人又驚又疑。


    李鬆低聲問道:“郎君,可是何處生變?”


    李承誌的眼神幽冷如刀:“三日前,朝廷暗遣元暉,攜秘旨逆渭水而上,最多再有三五日,就能抵至關中……”


    暗遣?


    秘旨?


    朝廷這是要卸磨殺驢?


    李鬆悚然一驚,剛要追問,突聽帳外一聲大呼:“大帥,大捷:刁都督已取陳倉關,誅敵帥昌義之、擒副帥裴邃……”


    李承誌猛吐一口氣:“塵埃落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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