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鈞駭的舌頭都似捋不直了:“快……快看,承誌的號旗……莫非,他已被敵軍生擒?”


    李韶舉目望去,而後轉過頭,就如看白癡一般的看著楊鈞:“我若在城頭豎一杆‘昌’字旗,你莫非也以為我已將昌義之生擒?”


    楊鈞猛的一愣,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個通透。羞的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真真是魔障了:若昌義之真擒了李承誌,隻需押至城下,就能令城上數萬守軍不敢亂發一矢。何需擎一麵旗在敵陣中裝模做樣?


    “那昌義之在做何玄虛?”


    楊鈞邊舒緩著尷尬,邊狐疑道,“隻憑一杆旗,就想亂我軍心?”


    “確實莫明其妙!”


    李韶隨口應著,又細細端望了幾眼,目光突的一凝。


    “好似並非昌義之為之……看,那大旗之下另有一杆小旗,名號是否為‘中兵參軍·李’?”


    楊鈞的眼神要好一些,眯眼望去,果真如李韶所言,李承誌的號旗之下另有一杆小旗。


    中兵參軍?


    此次討逆,李承誌並未獨置中軍,而是自洛陽出兵即分為東西兩營,再未更改。故而能稱為李承誌中軍的,就隻有護他左右的那兩營虎賁。


    衛將是中山王元英之世子元熙,如今被李承誌遷予李韶賬下聽令。再往下,就隻那百餘李氏家臣,記得好似由一對兄弟充任正副?帥,長的一般幹瘦精短,似猴一般……


    “是李睿……可記得去歲秋,虎賁內訌,元士維與承誌比陣之時,便是這李慧遠(李睿的字)憑一手連珠箭術,射的頗有悍名的賀拔允棄槍認輸。”


    是他?


    楊鈞猛的想了起來。


    “且再看……”


    李韶又往前一指,“那旗下還有近百甲騎,人馬皆披虎賁甲裝,軍容頗盛。但除承誌與李睿號旗之外,再不見何人之儀帳,因此以我預料,應是承誌遣來的信使!”


    楊鈞頓時會意:若是遊說,至少也該是刁整或酈道遠這種身居高位、且聲名遠揚之輩。而換成李睿這種小卒,自然也就隻能送送信,傳傳話……


    “承誌此舉意欲何為?”


    “某也不知!”


    李韶搖著頭,“但想來應是得知昌義之已分兵轉攻扶風、岐山等,不忍關中子民遭難,故而承誌欲行緩兵之計……”


    緩兵之計……哪有那般容易?


    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莫說遣人送信,就是將刀架的昌義之的脖子上,都不見得會答應。


    “如今你我已被困死,消息已被隔絕,再是心急也無用。故而莫要理會,戰便是了……”


    道理雖是這般的道理,但怎可能不理會?


    楊鈞好奇的心都要炸了,窮極思變,忽又動起了歪心思:“此時接見李睿的,定是昌義之無疑。不如予以射殺?”


    “你當我未想過?”


    李韶長聲歎道,“那旗距此至少六十丈,足百二十步。遍數全軍,也就承誌與元鷙才有此臂力。而城弩準頭太差,十不中一,故而還是莫要多生事端了……”


    還能如何?


    楊鈞暗道可惜,又凝神往敵營中瞅去。


    百餘虎賁已盡皆下馬,淹沒在敵卒之中。但那兩杆號旗依舊傲然佇立,迎風飄揚。


    楊鈞不由自主的暗歎了一口氣,心想昌義之果真好氣度。若是他,便是不將信使斬了,也定不會讓敵帥之旗長立於已方陣前……


    ……


    李睿暗中忐忑不安,但舉步間昂首挺胸,氣宇軒昂,好不坦然。


    可惜就是身形矮瘦了些,長相古怪了些。


    隨他而來的親衛皆被隔絕於外,另換來十數南軍,端著各色禮箱,陪著他入了昌義之的帥賬。


    昌義之已摘了鐵盔,端座案後,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李睿。


    得知李承誌遣使來訪,並備了重禮之時,昌義之被驚的不輕。


    兩方正是你死我活之際,李承誌此舉委實讓他摸不著頭腦。


    捫心自問,此時應算是他昌義之暫居於下風,且敗跡已露。故而無論是遊說、行計,也該換成他才對?


    也不但是他,但凡得知李承誌遣使前來之人,無不好奇的要死。


    裴邃趁機建言:強攻半日不但寸功未建,更是死傷過萬。若如這般,必然士氣大減,軍心渙散。不如暫且歇戰……


    正值昌義之進退兩難之際,發愁找不到借口,此話正中下懷。


    他索性下令暫且休戰,將一眾心腹並閑瑕之將盡皆召來。


    故而此時帳中群將林立,寒光逼人。那一道道凶戾的目光似是像箭一樣刺在李睿臉上。


    其中不乏目露鄙夷之輩,似是在譏諷李承誌帳中無人,竟派來這等窮酸之輩。


    但李睿風輕雲淡,氣定神閑……


    “中兵參軍?”


    昌義之的聲音平穩且有力,“想必是李郡公之心腹?”


    “正是!”


    李睿不卑不亢的作了個揖,朗聲回道:“某自記事起,便添為郎君之伴讀,從伍後,則為郎君之親衛幢帥,一直侍奉左右。”


    伴讀?


    倒忘了涇州李氏始祖乃東漢廉吏李恂,以《毛詩》傳家……


    稍一沉吟,昌義之直言不諱道:“明人不做暗事,李承誌如此興帥動眾、大張旗鼓遣你而來,所為何事?難不成,他自知勢弱,料定必敗,故而意欲罷戰,以求活命?”


    敗你大母?


    一股怒火從李睿的心頭冒出,激的他頭腦一熱,險些將問候昌義之家眷之語脫口而出。


    如今誰強誰弱,一目了然,昌義之更是心知肚明。但仍舊暗諷郎君此舉是向他搖尾乞憐,擺明是想激怒自己……


    怪不得郎君稱若是四叔前來,必然不能渾全?


    連自己都差點忍不下這口惡氣,何況日漸氣盛的四叔?


    李睿倒吸一口涼氣,壓下胸中怒火,冷聲回道:“若昌縣候隻會如婦人一般指桑罵槐、含沙射影,郎君之信不呈也罷,還請縣候放我等回返便是……


    至於此時誰強誰弱,最終誰勝誰敗,皆有目共睹,縣候何必指黑為白,顛倒是非?若是不甘,戰就是了……”


    “放肆!”


    登時便有幾個軍將齊聲怒喝,似是要上前押伏李睿。


    昌義之渾不在意的擺了擺手:“若是李承誌當麵,某定予他論個真章。但你一介小卒,老夫懶的為難予你,但若你還敢口出無狀,就莫怪老夫斬了你祭旗……即稱有書信,還不呈來?”


    李睿早就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哪會被他三言兩語嚇住?


    他不急不徐的往懷裏一掏,摸出一封皮封,遞了上去。


    心腹接過,剛要呈於昌義之,他卻擺手道:“念!”


    聽到這個“念”字,李睿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古怪。


    郎君予他交待時,還曾發愁如何讓更多的南將得知信中所書,卻不想昌義之如此葷素不忌?


    李睿裝出幾分為難,假模假樣道:“縣候,如此眾目昭彰之下卻要將此機密公諸於眾,怕是不妥……何不遣退左右?”


    昌義之都被氣笑了。


    他還以為,李承誌會用出何等之妙策?但聽此言,他便頓時了然:原來是欲反間?


    老夫用這招謀算害人之時,那李承誌怕是還在娘胎裏。此時被他用到自己頭上,豈不是班門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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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元麗、伏羅等人畏之如虎,談之色變的李承誌,不過如此嗎……


    昌義之心中暗諷,手如刀劈斧斬般的往下一揮:“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念!”


    “諾!”


    親聲恭聲應著,麻利的摳開火漆,打開皮封。


    但隻是掃了一眼,親眼的臉色便陡然一變:“縣候?”


    昌義之的臉色驀地一沉,裴邃忙使眼色,聲音又急又厲:“為何不念……難道這數張紙上,就隻寫了‘縣候’二字?”


    如今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莫說二人從無交際,便是信上寫了李承誌是昌義之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此時也必須得念下去。


    不然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是真的,也會被傳成真的。


    李睿心裏都快樂開了花……


    “昌兄,上月一別,已近旬日,近來可安好?”


    昌義之剛端起了酒盞,堪堪喂到嘴邊喝了一口,聞言一頓,差點將一口酒噴出來。


    “哈哈……吭吭……卑鄙小兒,無恥之尤……老夫如今五十有三,做他祖父都夠了……”


    昌義之又氣又笑,“再者,老夫何時與他見過?枉北人皆讚李承誌諸般奇異,卻使出這等微末伎倆,堪稱滑天下之稽……”


    許是恭維,也許是真心覺的可笑。帳中諸將登時哄堂大笑起來。


    十日前,昌義之還在漢中召兵集糧,又到何處去見李承誌?


    笑了一陣,昌義之又冷哼道:“接著念!”


    “弟知此時正是存亡絕續之際,本不該這般堂而皇之與兄聯絡……但事急從權,弟不得不如此……”


    念到這裏,親信禁不住的頓了下來,但方一抬眼,便迎上了裴邃如刀鋒一般的厲眼。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往下念:


    “怪弟一時不察,被奸人所趁:昨日子夜,弟帳中親信趁弟不備,竊走機要若幹,連夜南逃。其中便有昌兄、裴兄,並成將軍等與弟之盟誓之狀……


    若其中之秘辛外泄,兄與裴兄並成將軍等必然危矣……弟迫不得已,隻能挺而走險,派心腹知會予昌兄……另有一言,弟不吐不快:與其被南帝斬盡殺絕,夷誅全族,不如就此起事……隻要你我合兵陳軍於嶺南,便可今南帝投鼠忌器,絕不敢動兄之親族分毫……”


    念到這裏,帳中已然不是哄堂大笑,而是盡皆鄙夷至極。


    若隻是誣陷昌縣候一人也就罷了,偏偏要畫足添蛇,將裴縣子與成將軍也稍帶了進去。更是大言不慚,竟要昌縣候予陣前反戈?


    陛下待縣候恩重,天下皆知,試問昌候為何要反?


    便是要反間,便是要誣陷,欲讓陛下猜忌縣候,也該言之有無。而觀此信,就隻這般寥寥數語?


    到底盟有何等誓狀,泄了何等機要,你倒是說出來啊?


    正如昌縣候所言,李承誌堪稱一時人傑,但所用之伎倆簡直如小兒行徑,微末至極……


    眾將皆在堂下,且帳中稍暗,故而看的不太仔細,不知此時的昌義之與裴邃卻是一臉疑色。


    無他:如今春寒料峭,帳中也無多熱,但那念信的親信卻是滿頭大汗?


    且麵色臘黃,眼露惶恐,似是極為驚駭。


    再者離的如此之近,昌義之與裴邃看的極是分明:親信手中的信紙足有四五張,但他方才所念之言,怕是一張都綽綽有餘。


    那餘下之言呢,為何不敢念?


    二人對視一眼,徐邃心領神會的點點頭,朗聲笑道:“李郡公此人……真是一言難盡也……罷了,爾等就當是一場笑談,就此散了,各歸各營吧……後曹,置些酒食過來,我予魏使踐行……”


    李睿持的是李承誌之令信、號旗,從某種程度而言,等於李承誌親至。故而眾將不疑有他,隻當裴邃當真要予這猴兒一般的魏將送行。齊聲應著諾,陸續退出大帳。


    待眾將走盡,裴邃臉色一沉,劈手從親信手中奪過信紙。


    親信心中一慌,“噗通”一聲便跪倒在地,頭磕的泥地“咚咚”作響。


    他本就是譙城人氏,三年前裴邃路過譙城之時,也確與同鄉遊過魏武帝廟,他也略有耳聞。


    其餘不知,但聽聞二人予廟中放浪形骸,更予魏武帝祠碑之前小恭……


    故而對於信中所言,親信已然信了七八分……


    “滾起來!”


    裴邃冷喝一聲,一腳便將親信喝了個跟頭。而後低眼一瞅……


    便是這一眼,就似五雷轟頂,裴邃臉色突然一白,雙眼就似見了鬼一般,隻是瞬間便赤戲如血。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那時於祠中大放厥詞之時,就隻他與同鄉二人,酒醒後更是起過誓。如此招禍之辭,他自是從未予旁人提及,想必同鄉也定會守口如瓶。


    而數月後,同鄉便轉任京官,便是他多嘴,也該是在建康流傳,自己也該早有耳聞,皇帝(蕭衍)更是早就該有所防範,斷不會依舊遣他領軍入關。


    那李承誌又是如何得知的?


    見裴邃竟也如親信方才一般,眨眼間額頭上就見了冷汗。昌義之又驚又疑,沉聲喝道:“拿來!”


    似是如夢初醒,裴邃突的一個機靈,一刹那間,竟有些猶豫。


    但隨即便覺手中一鬆,信紙被昌義之奪了過去。


    如出一輒,隻掃了一眼,昌義之的臉色也突的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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