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又驚又駭,兩眼暴突,不敢置信的看著城頭的亂象。


    東、南兩麵的城頭上不時的傳來炸響,火球忽起忽滅,有如一輪接一輪的太陽在頭頂閃現,詭異至極。


    四處都是刺耳的尖叫聲,夾雜著爆響,似是將天都要撕裂。


    雷?


    真的是雷?


    怎麽可能……


    連陸延都如此,何況屬下?


    一群軍將兩股戰戰,哆哆嗦嗦跟著陸廷,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氣才捱上了北城。


    東方透出了一絲晨曦,天色已然微明,便是城下大軍不亮燈火,也能看清其大概輪闊:滿山遍野,浩然一色!


    人著白袍,馬裹白氈,就連馬腿都好似用白麻包過,與雪原上下一色,幾無二致。


    隻有夾在腋下的槊槍閃過幽光之時,才能看出幾分不同。


    怪不得直到大軍離城近百步,城上守軍才猝然驚覺?


    陸延打了半輩子的仗,自然知道兵與馬身上的袍與氈,都是用來夜中行軍時禦寒的。


    不然莫說打仗了,路上怕是得被凍死一半人馬……


    再一細瞅,當發現城下的甲騎不但軍容齊整無比,好像連高矮都似用尺子量過。陸延的腦海中猛的冒出了兩個字:虎騎?


    數遍天下,再絕對沒有第二支軍隊有眼前這般威猛且整齊:六尺卒、七尺馬、一丈槊、石二弓!


    這可是鎮國重器,舉朝廷之力也才一萬之數,為何突然就到了沃野城下?


    還有那隨風飄展的大纛,就如一把刀捅進了陸延的心髒。


    李承誌?


    你不往梁州討伐元懷、元麗、於忠,為何要來六鎮?


    也並非隻有陸延一人見過虎騎是何軍容,身側的軍將突然有人就認了出來:“虎騎,城下是虎騎?”


    “閉嘴……”


    陸延怒聲厲吼,但顯然已經晚了。


    不論是認得,或是認不得,所有軍將及守卒皆是臉色一變,肝膽俱寒。


    昨夜聚飲之時,這一眾心腹何等的豪氣幹雲、義勇衝天,此時無一不目露懼色。


    “便是虎騎又如何?”


    陸延咬牙喝道:“爾等皆是領軍之將,難道就未看出:這城下軍容雖壯。但若論甲士,至多不過三千……且無衝車、雲梯等利器,他如何攻城?”


    若是平日,一眾心腹早就開始附和、恭維了。但此時卻出奇的安靜。


    虎騎甲雄,至少在“人”的範疇之內。他們更怕的,是那天雷……


    陸鎮軍,難道你就沒聽到那如鬼嚎一般的慘叫?


    說明那雷,是真的能劈死人的……


    正驚疑不定,突聽三聲鼓響。抬眼一看,城下大軍陸續亮起了燈火、號旗,及一座好像比城頭還要高的雲車!


    也就幾息,那雲車就動了起來。而後便聽號角此起彼伏,聽軍令,竟似是要攻城?


    隻一座雲車,這城如何攻?


    定然不會是拿馬撞牆,十之八九,是要用那雷……


    陸延顯然也想到了此節,臉色一變,急聲吼道:“城弩都尉何在?”


    “末將在!”


    “眼瞎了不成,竟任由柔然賊子在城下耀武揚威?給我射……”


    說的倒好聽?


    這一射,就坐定了造反的事實。若無你號令,誰敢開弓?


    城弩都尉心中暗罵,又急聲喝令著下屬:“城下並非中軍,而是蠕賊(柔然人)所扮,不然為何是人著袍、馬裹氈?莫慌,給我射,射那帥駕……”


    兵卒將信將疑,但軍令如山,不得不舉起榔頭,狠狠的砸向城弩的機括。


    “嘣嘣嘣嘣……”


    仿佛鍋底被捅穿,幾聲悶響後又聽“嗖嗖”一陣,七八支弩槍帶著勁風疾射而下。不但將車駕射翻,竟還將四匹挽馬洞穿而過。


    李承誌被射死了?


    哈哈,我讓你裝神弄鬼……


    陸延剛要狂笑一聲,突聽心腹一聲驚呼:“鎮……鎮軍,你看……火……火流星……”


    猛一扭頭,陸延滿臉呆滯,仿佛被凍住了一樣。


    像從地裏長出來的一樣,一顆接一顆的流星倏然冒起,冉冉升於半空。又忽的炸開,散出漫天星光。大半個西天都被照的透亮。


    見顆流星都當做神跡的年代,城頭上的一眾兵卒何時見過如此奇景?


    竟當場就有兵卒跪了下來,狂呼“神仙”。


    完了?


    如此軍心,談何奮戰?


    陸延隻覺萬念俱灰,眼前猛的一黑。


    將倒未倒之際,胳膊一緊,又覺鼻下一痛。陸延“唔”的一聲痛呼,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依稀認出是任沃野鎮戍主之一的從弟陸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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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兄,這分明就是百戲(魔術),就如吞刀、吐火,你在洛陽又非未見?


    你再看城下,甲騎盡皆西移,擺明是受這火流星所召,要移往西城強攻。


    故而方才那雷,也定是賊人掩人耳目的把戲。用來驚駭於我軍,並誘使我等分兵之計,好圍三攻一……故而大兄有何懼之?”


    戲法……圍三攻一?


    好,即便如此,但你又如何讓城上的這些軍將、守卒相信?


    更何況,城中足有七成的守軍不知我陸延已反。原打算等柔然大軍臨城,內逼外迫之下,再令源奐去收服的。


    但如今見了天雷、星雨這等異象,等再見到了虎騎、天子旌節之後,說不定都不用李承誌主動攻城,這城從內部就先破了。


    人心已散,大勢已去,來不及了……


    心中雖這般想,陸廷卻用力的一咬舌尖,嘶聲交待道:“六弟所言甚言,真是愧煞為兄……如今之際,我陸氏就要全靠六弟了:


    你即刻率領家臣及你我親信赴赴西城,務必不能讓賊子奸計得逞,其餘三城,可皆交予為兄……”


    重重的一拍陸遙的肩膀,陸延又厲聲吼道:“來啊,拿我強弓,隨我守城……城在,陸某在。城失,陸某亡……”


    竟真有不少軍將被激起了幾分血性,跟著吼道:“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大兄保重!”


    陸遙重重的往下一拜,起身往西衝去。邊走邊喝道:“陸洵、陸謙、乙斤、段榮……各率本旅隨我殺賊……”


    四個宮將大聲應著。又一陣呼喝,剛聚至城牆上的幾隊兵丁一窩蜂似的衝向了西城……


    ……


    “嗖嗖……嗖嗖……”


    李承誌躲在一處民房的牆根下,不亦爾乎的放著煙花。


    這玩意比手雷好造多了。陶製的炮筒外麵又用鐵皮卷固,故而不用怕被炸著手,射的也夠遠。


    看時機差不多了,皇甫讓率先發動,將引信點燃,奮力的往上一拋。


    這就是令信。


    同一時間,七八顆手雷同樣被甩上城頭。也不管有沒有甩進城垛,幾個身影像狗攆一樣的往遠處跑著。


    城頭、門洞耳房內的守卒呆呆的看著漫天的煙花,正驚的不知所措,膽驚心驚。稍一恍神,又有幾顆冒著火星子的東西飛了上來,滾到了腳地下。


    “這這是何物?”


    一聲驚吼剛剛出口,數道雷光猛的爆開。


    雖是黑火藥,但架不住量大,每個足有兩斤往上。再加上有意製的酥脆的生鐵罐、及混在火藥中鐵珠、鐵屑等,經火炸,就如催命的閻王。城頭上頓時被炸的人仰馬翻,慘嚎聲四起。


    “我的眼……我的臉……”


    “雷……是天雷……”


    李承誌貓著腰,像賊似的奔到了石階下,大手一揮:“跟我上……先炸城弩!”


    皇甫讓飛一般的擋住了去路:“郎君且慢,仆來便可……”


    “也好!”


    李承誌無可無不可的應著,“那我去搶閘樓,去放吊橋……”


    皇甫讓頓是傻了眼。


    閘樓也不安全,天知道裏麵藏著多少兵?


    因為怕炸壞絞盤,導致放不下吊橋,所以不敢用雷去炸。就隻能從唯一的入口強攻……其危險比之搶奪城牆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甫越是猶豫不決,心裏就越恨李豐:你個慫貨,被郎君一嚇,什麽都敢答應?


    等著被六哥(李鬆)扒皮吧……


    窺見李承誌不善的目光,皇甫用力的一咬牙:相對而言,攻奪城頭、炸毀城弩相對要安全許多。因為雷還剩許多,在城頭上可以放心用,隻要謹防不要誤傷。


    況且被炸了一輪之後,城頭上的守軍已然嚇破膽了……


    “仆去奪閘……李孝彥、皇甫忠,率部曲奪牆,帶好所有天雷……李孝先,護好郎君……”


    “得令!”


    三個披著麻甲的壯漢齊聲一應,有兩個搶李承誌一步衝上了石階,兩什部曲像一群白螞蟻一樣的跟了上去。


    剩下的那一什就像看賊一樣,把李承誌圈在了中間。雖無人言語,但用意不言而喻:他們就是看李承誌的……


    李承誌恨的牙根發癢,手裏的槊槍攥了又攥,終是化做了一聲長歎:“罷了,登城!”


    李孝先高興的應道:“仆替郎君探路!”


    說著話,人就搶先一步奔上了城頭。


    “一群王八蛋……”


    李承誌嘟嘟囔囊的罵著,被十個白甲兵簇擁著上了城頭。


    皇甫讓沒料錯。


    在雷炸響的那一刻,城上的守卒就被嚇破了膽。


    因為無知的恐懼,才是最可怕的,就如死亡……


    即便是學富五車的大儒,也無法解釋“雷”、“火流星”這種現象,何況一群大都是文盲的大頭兵?


    也隻能當作天相對待。


    當看到穿著白甲的李孝彥、皇甫讓,及一眾部曲奔上來時,這些兵卒還以為是天兵天降。


    莫說抵抗,就有不少人跪了下來?


    一什護著李承誌,另兩什各行其事:一半往城下趕著守卒,一半往城弩底下放著手雷和炸藥包。


    不是李承誌裝聖母舍不得殺,而是城頭守軍太多,根本來不及殺。


    狗急了都會跳牆,何況是人?


    一個不好就會適得其反,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攆下城去。


    隻要放下城門,待元鷙入城,有的是時間……


    城頭是亂哄哄,有的守卒以為得天之僥幸,瘋了一般的城下跪。也有不少心思異動,努力的睜著眼睛,打量著三什白甲兵。


    原來不是天神?


    但當第一座城弩被炸的飛起之時,這些守卒已無瑕考慮這是人,還是神了。


    什麽人,能引來天雷?


    不多時,眼能所及的城頭之上竟蕩然一空?


    炸藥這種東西放在南北朝,堪稱降維打擊……


    李承誌心生感慨,又朝北城角張望著。


    天色已然半亮,眼中已能視物。雖還看不到元鷙的大軍,但能看到那輛帥駕已然轉向,正向北城角移動。


    委實是太過顯眼,頂上的燈籠竟比沃野鎮的城牆還高。


    跑這麽快,也不怕翻車?


    轉著念頭,李承誌大聲喝道:“去問皇甫,為何還不放下吊橋……”


    話都未說完,如狗熊一般的皇甫讓滿身是血的奔上了城頭:“郎君,仆無能至極,被門卒毀了絞盤……絞索皆是鐵鏈所製,無法斬斷……”


    一股怒火湧上心頭,李承誌張嘴就要罵,但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壓了下去。


    並非皇甫讓無能,而是沒人想到閘樓裏的守卒竟如此悍勇。


    換自己去,九成九也是這般結果。


    “打不開,那就炸……要炸不斷絞索,那就炸門,炸橋……”


    “是!”


    皇甫滿臉羞愧,連聲喝令著屬下搬運著手雷和炸藥包。


    等他堪堪奔下城,帥駕已然駛過了城角。


    離的太遠,看不清全貌,隻見車上的燈籠串的就跟糖葫蘆似的,火紅耀眼。


    來了……


    李孝先一聲驚呼:“郎君……賊兵!”


    賊兵?


    那是虎騎才對……


    嗯……不對?


    李承誌猝然回頭往東,一群兵卒擠過城角,如閘口泄洪般的往西奔來。


    距此已不足一裏,甚至已能聽到守卒“殺賊”的呼喝聲。


    果然,終究有人會不信邪,更不怕死!


    但好死不死的,皇甫讓剛剛才將所有的手雷和炸藥包搬下去。


    更見鬼的是,為了盡可能快,且能悄無聲息的潛至城下,除了李承誌、皇甫讓等幾個頭目帶了槊槍與弓,剩餘的兵卒除了身上的棉甲,每人就背了兩顆雷一把刀……


    意外真是無處不在?


    李孝先駭的寒毛:“隨我去搬雷……”


    “搬個鳥毛?”


    也不看看這離著才幾步,等搬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為今之計,就隻有擋住這夥守軍,盡快炸開城門。不然他們就隻有跳牆這一條路可走……


    “告訴皇甫,再炸不開門,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李承誌將槊槍一橫,如一陣風一般往前衝去,“隨我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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