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如流水馬如龍,喜色煦南風!


    內城以西,北八裏為西大市,南八裏為民居。自太陽露頭,這方圓近二十裏內就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自西陽門起,從東往西的官道足有二十丈寬。兩側有一半是各寺廟耍雜技的高台。


    台上正演的熱鬧,底下也圍的密密麻麻。但有信眾布施,就會得一碗聖粥,而後隨沙彌尼姑入台後法壇聽經講法。


    剩下的一半則是各商家的貨車。還有一些貨郎,會擔一些針頭線腦、飴糖米糕之類在此售賣。


    若是往常,官道怕是早被堵的水泄不通,今日卻很是暢通。


    李憲(河南尹)看的嘖嘖稱奇,問著身側的屬吏:“楊季先(洛陽令楊鈞)用了何法,今日廚會竟這般有序了?”


    以往時,人一旦入了市,就隻能跟著人流慢慢的往前挪,一刻能走出十丈都算是快的了。


    不時就有人被踩了腳,或是被偷了錢。也有娘子婦人被浪蕩子偷摸、小孩被人撞倒之類。時時都能聽到哭聲喊聲叫聲罵聲,當場打起來的也不鮮見。


    今日卻是暢通無阻,幾乎聽不到喊罵聲,當街互毆的更是絕了跡。


    仔細一看,道中竟還有馬車穿行?


    李憲好不驚奇:以前的廚會時別說道中走馬,連隻狗都鑽不過去……


    “不是楊縣令,而是高羽林!”


    屬官解釋道,“因今日開售冰沙,高羽林特意入宮請了旨,陛下令洛陽縣衙、執金吾(負責京城巡察、禁暴、緝盜、督奸)、羽林監等,助其維秩肅序,故而今日廚會才這般有序……”


    李憲卻有些狐疑:不止如此吧?


    一夥丘八,至多也就是讓賊偷、浪蕩子不敢胡亂伸手,還能管的了遊人如何走路?


    不見但凡是行走之人,皆是靠右?


    還有那些以往挑著貨擔四處亂竄的貨郎,今日竟都不亂鑽了,而是老老實實的停在道邊叫賣?


    這分明是有人出了高招。


    也絕不是高二郎,他就沒這分急智。


    心裏一動,趙憲大致猜到是誰了,笑吟吟的道:“再往前看看!”


    身後跟著六七位,皆是河南尹的佐官屬吏,特意被趙憲帶出來體察民情。


    剛走了兩步,聽到有許多人在喚“白眉法師”。趙憲順聲一看,見道中站著一個老和尚。白衣白眉,鶴須童顏,頗有幾分出塵之意。


    和尚來頭不小,就叫白眉。十年前還是昭玄曹大統(全國最高僧官),極受先帝信重。


    那時李憲在尚書省為官,時不時就能見到他。就是運氣不太好:先帝末年間受徒弟拖累,老和尚就被免了官。


    今上登其後,白眉又被趕出了京城。甚至不至逢七不到廚會之日,不許他講經……


    不過信眾依舊不見少,老和尚剛一露麵,四周便有人圍上來跪倒叩拜。也有不少當即就掏出了銅錢之類的事物,準備布施。


    但錢還沒丟到幾個僧壯的袋子裏,就有衙役與兵丁上前驅趕,喝令散開。


    役卒對白眉和幾個和尚卻很是客氣,稱上官有令,嚴禁僧眾信徒等阻礙官道通行。


    白眉雙手合什,露齒笑著,好一副麵慈目善,仙風道骨的模樣:“還請眾檀謹遵王命!”


    說著還主動退到了道邊,頓時又引來一眾信徒的稱讚,稱老仙師好氣度。


    看到李憲,和尚怔了怔,許久才認出才認出他來:“可是李使君?”


    “正是李某!”李憲點了點頭,“好久不見大師了!”


    白眉一臉苦笑:“不至廚會,和尚連這郭城都不得入,自是見不到使君……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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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他又一指熙熙攘攘的官道,好奇的問道:“今次廚會竟這般齊整,想必是使君的手筆?”


    我倒早想整頓了,奈何楊季先那狗賊總是陽奉陰違……


    心裏罵著楊鈞,李憲又道:“還真不是李某,聽聞是高司空的二子所為,某也好奇,正想著去問問究竟!”


    “便是今日掌冰事的高羽林吧?”


    白眉笑道,“還真是巧。和尚與高羽林那製冰之所僅有一牆之隔,每日都能聞到那異香,早就想大塊朵頤。但上門求了幾次都不可得。稱是初七才有的售,所有和尚就早早趕來了……”


    “哦,倒是巧!”李憲笑著,“那就同去!”


    即時兩夥人便合到了一處,順著官道往西行去。


    走著走著,李憲又發現了不對:每過一座寺廟的戲台,就能看到旁邊立著一輛裝扮的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彩車。車廂上畫著一隻碩大的碗,碗裏畫著一塊塊晶瑩剔透的物事,其上還飄著幾樓煙氣。


    還畫著一個胖乎乎的稚子,站在比他頭還要大的碗邊,手裏拿著一枚漢五銖,眼巴巴的看著冰碗,嘴裏往下滴著涏水……


    畫的極其傳神,特別是那垂涏三尺的稚子,就似活人鑽到畫裏邊。任誰一看,也知道這車中賣的定是吃食一類的東西,且隻賣一文。看加上那晶瑩剔透、冒著霧氣的物事,便是鬥大的字不識一個,也知道這是冰。


    “畫工隻是一般,倒是好妙思!”李憲誇道。


    一眾屬吏也點著頭:“確實通俗易懂,看一眼便知,比立上一杆高旗再明碼標價還要來的簡便!”


    看了一陣,眾人繼續往東走去。


    越是往東寺廟就越少,耍雜技的高台就越發零落。沒了熱鬧可看,信眾與遊客自然就往這邊來的少。


    要是往常,這裏要多冷清有多冷清,就如李承誌入城當日見到的一般,連最愛熱鬧的元悅都隻能閑的耍鳥。


    但今日卻有些不一樣:


    西陽門以西,臨近金墉城的北側搭著一座碩大的高台,寬有三丈,卻極長,足有二十步。台上樂師近有三十四位,早已準備就緒,隻等一聲令下。


    台下足有二三十輛冰車,擺的整整齊齊。車邊各站有三四人,似是等著調製冰沙。


    除此外,每輛車前還站著一個佩刀的兵卒,應是專門維持秩序的。


    李憲有些懷疑,所需仆屬如此繁多:這賣上一日,能不能抵的住這些樂伎、仆吏、衙役、兵卒的俸金?


    心裏念叨著,兩拔人就此分開,李憲帶著屬吏去了台下的涼棚。


    元悅正與幾個道士女冠在那裏吃冰沙……


    青壯和尚朝台上指了指,低聲說道:“那便是李承誌誌!”


    兩人離的不遠,也就五六丈。老和尚雙眼微眯,瞅了一眼便讚道:“倒是好皮相!”


    稍一沉吟,他又警告道:“法能,切記莫要著於表象!因授皇命,此子才枉殺了我聖教十數萬兄弟姐妹……便是要報仇,也該是宮裏那位……”


    “弟子省得!”


    “嗯!”老和尚點點頭,“諸位上部座(大乘教)的法師可曾約好?”


    “已邀至通商裏的白馬寺中!”


    “那就走吧!”


    老和尚猛吐一口氣,朝著皇城合著什,口中念念有詞,“我佛保佑,但願大事可成……”


    ……


    似是心有靈犀,也可能是直覺。李承誌感覺有些異樣,下意識的一轉頭,恰好就看到白衣白眉的和尚。


    他沒有見過老和尚,隻是覺的胡子眉毛都一大把了,竟還穿的這般鮮亮。瞅了兩眼收回目光時,他又看到白眉身邊的法能。


    有些眼熟?


    記得租房那日,這壯和尚還攔過路,嚇唬自己說山裏有鬼。前兩天還來過府上兩次,說是要買冰。


    自己還以為他就是那凝玄寺的住持,不想隻是個跟班。


    “看什麽呢?”


    見他看的入神,高湛也湊了過來。隻是一眼,他就認出了老和尚:“白眉?”


    說的是那老和尚吧,倒是挺形象。


    李承誌好奇道:“那白衣和尚很出名?”


    “前任大統呀,怎可能不出名?”


    高湛讚了一句,又左右一瞅,低聲說道:“幽皇後舊事,便是因他徒弟高菩薩而起……”


    一聽這個,李承誌頓時就來了精神。


    幽皇後就是孝文帝的第二任皇後馮潤,又名馮妙蓮。元宏長年出征在外,她受不住寂寞,便以講經的名義將和尚帶進宮私通,其中就有白眉的徒弟高菩薩。


    私通也就罷了,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馮潤竟聽從高菩薩的蠱惑,以巫蠱詛咒孝文帝,更暗謀欲行刺殺,最後被人告發。


    詭異的是,即便如此,孝文帝都沒有殺馮潤。直到死前,元宏怕她成了皇太後禍亂宮闈,才留了賜死的遺詔……


    “後來呢?”李承誌賊兮兮的問道。


    “還能有什麽後來?”高湛小聲回道,“老和尚受了徒弟的連累,官自然是當不成了。陛下不喜大乘,又厭其徒弟謀害先皇,登其後就將他趕出了京城。並令他逢廚會才能入城,餘日不得講經……”


    我問的是這個麽?


    李承誌一臉的不情願:“老和尚如何與我何幹?”


    高湛眼一瞪:“那幽皇後如何又與你何幹?”


    差點被噎的說不出話來,李承誌冷哼一聲,又問著李睿:“還有多久?”


    李睿瞅了瞅沙漏:“離巳時(早九點)不足兩刻!”


    還要半個小時?


    李承誌稍一沉吟:“今各部準備!”


    倒不是特意選的吉時吉刻,而是西市離皇城太近,怕鼓敲的太早,擾了皇帝清夢。


    確實沒料錯,皇帝也就剛起身。


    朝城中太熱,山上風又太大,這幾日皇帝就宿在金墉城中,今日也不例外。


    此時他剛洗漱罷,正在金墉城的中堂內用膳。高英坐在一側,親自給他添著飯食,底下坐著一群男男女女,看著各自幾案上綠油油的蔬菜暗自皺眉。


    每月逢七,若是無朝會,元恪就會將五服內的元氏宗室召至宮內家宴。


    以前還好,四五樣菜中至少還能見道葷食。自六月起元恪下令宮中禁斷屠宰後,一群親王、郡王及王妃,也隻能跟著元恪吃素。


    素也就罷了,還寡淡無味,真就跟吃草一樣。但懾於皇威,他們還不得不抻著脖子硬往下咽。


    好不容易等元恪吃完,一群人無不暗鬆一口氣。


    元恪舉起杯邀敬了一下。等眾人落盞,他才笑吟吟的問道:“眾王叔、王兄怕是吃不慣吧?無奈朕已下了召,令宮內禁斷屠宰、懸絲撤樂,就隻能委屈各位了……”


    聽他這般說,一群人哪還坐的住,紛紛告罪。元恪不耐與他們虛情假意,未等眾人起身,就揮手讓他們坐下。


    但之後,殿中竟然就沒聲了?


    便是無歌可聽,無舞可看,至少聊幾句家常總會吧?


    元恪心中詫異,往下掃了一眼,發現十個中有九個都直戳戳的元雍。


    元雍氣的想罵娘:一群孬貨,次次都讓爺爺出頭?


    察覺竟連皇帝都將視線挪了過來,元雍不得不硬著頭皮的站起來,往下一拱:“見陛下如此清苦,臣等心中難安。故此眾王叔、兄弟等推臣出來,冒昧的問陛下一句:不知臣等是否有幸,能否為陛下分憂!”


    分憂?


    元恪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怕朕一時心急,先拿他們開刀吧?


    真就以為朕是為了那幾個銅錢?


    稍微動點心思,也能猜出朕為的是什麽:便是已無幾年時日,便是膝下無子,這大好江山,總歸也是我元氏子弟來坐。


    你當我為何要將胞弟元懷養在宮中?


    外有強敵,內有隱患,死之前,如何也該為元懷解決一樣才對……


    心裏暗歎一聲,元恪舉起了盞,遙遙一敬:“諸位多慮了!朕便是再昏庸,也知諸位都是我元氏基業之基石,朕萬萬不會做出自掘根基之事……”


    聽到這一句,堂下的十人中竟有七八位都不約而同的生出了一絲念頭:你掘的還少麽?再看這殿中,先帝的諸位兄弟還剩了幾個?


    心裏罵著,眾人臉上還得陪著笑,舉起酒杯高呼陛下英明。


    手快些的也就剛喝了一口,手慢些的才剛將酒杯舉至唇邊,殿外突然響起幾聲轟鳴。


    就如炸了雷,仿佛就響在耳邊,仔細一聽,竟然就在金墉城外。除了鼓,好似還有鑼鈸之聲?


    這是……打仗了?


    一眾宗室無不豁然變色,膽小些的竟然連杯子都拿不穩,殿中頓時響起一陣“咣啷”雜響。


    元恪的臉猛的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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