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西殿。


    一陣盛怒,讓元恪出了一身急汗。等怒氣稍消時,帛衣已從裏到外濕了個通透。


    宮娥給他換上了幹淨的衣衫,又喝了幾口冰梅湯,元恪才覺的舒爽了一些。


    高肇佇立在旁,滿臉都是擔憂,眼底深處更是藏著一絲驚懼。


    皇帝自幼體弱多病,登基後更是每況日下,不知請了多少名醫,喝了多少湯藥,卻皆是無用,依舊一日病過一日。


    也不知……還能撐多久?


    到那時,高氏又該何去何從?


    這些年,為了替皇帝掃清障礙,消除疑慮,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


    正自驚疑,又聽到皇帝喚他:“舅舅怎不講了?”


    “哦……哦……”


    高肇猛的回過了神,接著講了起來:“李氏子長槍往前一指,吼聲如雷:誰敢阻我?又一催馬,向那胡將衝去,所過之處,竟無一合之敵……刹那間,兩騎交錯,胡將的頭顱衝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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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李氏子雖斬了胡將,卻也被胡將一槍洞穿了腰腹,昏死於馬上,元恪聽的熱血沸騰,卻也惋惜不已:“真猛士也,真豪傑也……可惜了!”


    說著他又一歎:“雖是小說家之言,極盡誇張之詞,但也盡顯豪邁……難為豹兒(高猛)了,竟有這等才思,編出了這等壯烈的故事……”


    卻不料,高肇突然就拜了下去:“請陛下恕罪!”


    元恪一頭霧水。


    這故事講的好好的,你又請的哪門子的罪?


    “請恕臣欺瞞之罪……臣方才所講並非豹兒杜撰,而是實有發生。比豹兒書信更早之時,安武縣男(奚康生)便已奏陳過陛下:故事中的李氏子,便是那平定涇州僧亂,單槍匹馬斬慕容的祖居李承誌……


    臣雖不知豹兒與安武縣男所言是否誇張,但李氏子確實悍勇非凡,今日隻率親衛四人,但以一敵十,衝的汝陽王的半百道友高徒潰不成陣,盡皆被擒……”


    五個人,打敗了元悅的五十幫從,還全給綁了?


    元恪都有些懵:怪不得聽這故事時,覺得有些耳熟?


    “原來那胡將就是慕容定,那李氏子就是李……李……”


    高肇提醒道:“姓李名承誌,今日與汝陽王起了紛爭的便是他……”


    原來是這個李氏子?


    過於久遠,奚康生奏報之所陳都快要忘幹淨了?


    元恪看著高肇,心中生出一絲暖熱。


    這個世上,最了解自己,最疼惜自己的,也就隻剩舅舅了!


    若當時講予自己,自己要麽會惱怒元悅視社稷如兒戲,連這等忠勇之輩都敢輕辱。再加積怨已久,極怒之下,說不定就會狠下殺手,進而使宗室更加不安,難免不會有心生異誌者。


    要麽就會遷怒李氏子,認為他居功自恃,連親王都敢打,簡直視皇威如無物,說不定就會嚴懲,從而寒了百官之心。


    也隻有此時的自己,才會冷靜而又睿智的想清楚這些關節……


    許久之後,元恪才悵然一歎:“舅舅有心了!”


    “臣慌惶!”


    高肇又往下一拜,“臣別無所求,隻求陛下每日都能怡情悅性,心安體康……”


    怡情悅性,心安體康……怎可能?


    元恪失笑般的搖了搖頭,也更清楚,高肇在擔心什麽。


    無非便是自己百年之後,他人上位會清算高氏……


    “舅舅放心,總歸還能再挺幾年,至少也要等瑛兒誕下太子後才能死……我也已答應瑛兒,不再母殉……”


    “陛下慎言!”


    高肇悚然一驚,愣了許久才反應而來,皇帝後麵那一句說的是什麽:“這有違祖製……”


    “祖製也是人定的!”


    未有定算之前,元恪也不想多言,主動岔開了話題:“想來好笑,那李承誌都未來得及封官,竟先被朕給降了兩級?也不知雍皇叔是如何處置的……”


    高肇猛吐了一口氣,緩了緩才說道:“陛下放心,潁川王素有急智,定是有了變通之法。不然以他之謹慎,早來請秉聖裁來了……”


    元雍謹慎?


    怕擔責任罷了……


    元恪暗哼一聲,又問道:“那李承誌呢,選部準備如何考選,是衛府(衛尉,負責禁軍),還是七兵(中、外、別、都、騎,中外兵又分左右,合稱七兵。)?”


    “不一定就是衛府與兵部!”


    高肇回道,“聽崔尚書(選部尚書崔亮,中書崔光族弟)之意,其餘諸部皆可為備選!”


    元恪愣了愣,又啞然失笑:此時想起來,奚康生和高猛的奏報中都提到過,這李承誌可稱全才,不止會練兵與陣戰。


    會冶甲鍛兵,可選入金部(鍛器冶金)、起部(工部)、將作監。


    擅農桑,可入屯田(三十六曹之一)、農部。


    知地理,可入虞曹(三十六曹之一,掌地圖,山川遠近)。


    長於術算賬目,可入倉部、庫部。


    能撫民,可入左右民部(戶部)。


    通音律,可入太常、祠部、儀曹(均類禮部,掌宗廟祭祀禮樂製度等)。


    會釀酒,精膻食,通醫術,可入光祿或直事(尚皇帝諸事,衣食藥舍乘等)……


    “常人精通一道,便能稱之為才,這李承誌竟擅如此之多?”


    元恪越想越是驚奇,“奚康生與豹兒的奏陳中均提到,涇州盛傳李氏子癡愚數年,一朝開智就如神授。難不成真有那麽幾分?”


    高肇心裏狠的一跳,但臉上卻半點都不顯:“傳言不可盡信……懂的多,成就不一定就高。便如山中宰相陶弘景,被南朝盛傳為神仙再世,終還是祿祿半生,無所作為……”


    元恪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那陶弘景懂的比這李氏子多多了,但到頭來,也未見有幾樁與國與社稷有益之功。


    沉吟了一陣,他又說道:“如此人才還是要才盡其能。但涉獵過多難免雜而不精,最好還是專精一道的好……”


    一聽這話,高肇便知道皇帝還是想讓李承誌入衛府或是兵部。


    元魏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再加中原還未盡複,南地還在島夷(南朝)之手,皇室與朝廷最重視的自然還是兵事。


    但高肇卻有自己的打算。


    “看其與慕容定一戰,再看今日與汝陽王之紛爭,此子性情之剛烈可見一斑。常言剛過易折,若是選入諸部,讓其磨勵一番,再入兵部也不遲!”


    元恪稍一沉吟,又點了點頭:“也好,舅舅看著安排吧……”


    說著,他又想起了李承誌與高文君之事,笑著問道:“瑛兒數次抱怨,說三娘都快將她的耳朵磨出繭了,見了她就磨求……也不知舅舅是如何思量的?”


    高肇搖頭一歎:“諸般皆好,就是門第太低!”


    一聽高肇這話,就知他已有些動心,不然又怎可能不約束高文君,任她磨纏皇後?


    元恪也不點破,隻是笑道:“真要是個奇才,未嚐不能成為第二個李衝……”


    “李衝?”


    也不知高肇是在嗤笑李衝是幸臣,還是暗諷李承誌差的遠,臉上盡是冷笑。他正要開口,聽殿外有人在稱呼殿下,便下意識的住了口。


    高英帶著一陣香風,像是一隻蝴蝶般的飄進了大殿,臉上盡是擔憂。


    “若非雍皇叔提醒,妾還不知陛下又生了怒?叔父也不說派人知會侄女一聲……”


    知會你有什麽用,隻能緩一時罷了。


    高肇起身做揖:“臣有罪!”


    元恪親自起了身,挽著高英的手坐了下來:“非舅舅之過,是朕靳令不得外泄的……”


    高英有些愧疚,歉意的看著高肇:“錯怪叔父了!”


    “殿下言重!”


    看皇帝眼中泛起了柔意,高肇又知趣的說道:“臣告退!”


    婉拒了二人相送,也未讓黃門陪護,高肇獨自出了宮。


    正是午時正,太陽最毒的時候,高肇卻感受不到一絲,渾身冰涼刺骨。


    莫說衣衫,每走一步,靴中都會傳來“噗嗤”的輕響。


    這是與元恪奏對時嚇出來的冷汗。


    連皇帝自己都知道,怕是挺不過幾年了……


    那高氏呢?


    他抬頭看著太陽,心中默念著方士耿言臨終時的那幾句卜詞:


    英年早逝,子嗣孤絕……這卜的是元恪。


    子誕母崩,未角而夭……這卜的是當時還活著,未誕下前太子元昌的順皇後。


    遂至不軌,憾恨而終……這卜的是今上三弟元愉。


    無子無依,深宮孤老……這卜的是高英。


    貴登台鼎,死無葬身之地……這卜的是高肇。


    五條卜詞,已應驗了兩條:耿言死後的第二年,順皇後誕下太子昌,一年後暴卒……


    去年秋,元愉不軌,被受皇帝之秘令的自己逼死,死時是何等的憾恨……


    他猛的想到耿火噴血氣絕時吐出的那兩個字:殉誌!


    而之前刹那,自己問的是:可解?


    一直以為耿言所言的殉誌,是提醒自己:與其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不如以死明誌,至少能落個全屍,而且能保全家人。


    直到接到高猛秘信的那一刻……


    高文君的命數是當代天師親批:天妒紅顏,殉於萬裏之外……


    天師道行也定然勝過耿言,定然是會靈驗的,卻不想,被李承誌給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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