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將披著魚鱗鎧,身形很是魁梧。唇下蓄著須,看年歲與達奚差不多,也就二十三四。


    剛一入帳,軍將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主位上的李承誌。


    看到那張臉,他先是在心裏一讚:好俊俏的郎君?


    隨之目光下移,透過半敞的薄衫,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痂和腰下的傷口時,軍將頭皮猛的一麻。


    都是沙場征伐之輩,比這還重的傷他不知見過多少。


    軍將驚的是:原以為是奚鎮守和刺史說笑間的誇張之辭,沒想竟然是真的?


    單槍匹馬,與萬軍之中取敵帥之首級,斷槍穿腹,身中百矢,卻寧死不折……


    心裏驚疑著,軍將的腰不由自主的就彎了下去,雙手一揖:“李帥!”


    之後又是達奚,魏瑜,最後才是高文君,軍將則稱呼的是“娘子”!


    三人都有反應,便是李承誌也拱手回了一句“有禮”,高文君卻無動於衷,一雙明眸亮如秋水,隻是盯著李承誌。


    李承誌黯然一歎。


    原本父親率軍先行時,就該讓她一同隨行的,這已然拖了五六日了……


    他轉頭過,溫聲說道:“明日天亮,便啟程先行吧!”


    便是這一句,高文君的眼圈突然就紅了。她背過家臣,緊緊的咬著牙,硬是擠出了一聲:“好!”


    若聽聲音,隻以為還是那個孤傲高冷,性情堅毅的奇女子,但也隻有李承誌與達奚才能看到,高文君硬忍著眼淚的模樣。


    達奚暗暗叫著苦:可悠著些啊……


    但凡讓那軍將看到高文君此時的模樣,也就等於讓夏州刺史高猛、當朝司徒高肇,乃至高皇後和皇帝知道了。


    這也並不止是克夫不克夫的問題,而是高文君可是正兒八經的皇帝國戚,皇帝的血親表妹,皇後的血親堂妹。


    看之前予她賜婚的那三位,不是親王就是郡王,便知皇帝和皇後對他的喜愛……


    軍將隻顧著驚歎李承誌之悍猛驍勇,自是未看到這一幕。又代為表達了高猛對李承誌的謝意,便被李睿帶著去安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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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內便隻餘四人,李承誌雙眼微眯,盯著達奚。


    達奚哪還不知這是要讓他避一避的意思,他神情一肅,微微動了動嘴唇。


    雖無聲音傳出,但李承誌看的真真切切,達奚說的那兩個字是:三思!


    知道他在擔心自己,李承誌心中一暖,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他又將目光轉向了魏瑜。


    哪知魏瑜就像是腳上釘了釘子,死死的抱住了高文君:“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李承誌氣的想咬牙……


    達奚剛走,高文君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妾身當日……當日隻以為再無幸理,便想著來世再報郎君之恩……卻不想,竟將郎君陷於不義之地……”


    意思是她隻求老天保佑,下輩子能在一起就夠了,沒想竟活了下來?


    但是,難道這輩子她還能嫁給別人?


    不可能了,她寧願孤獨終老,更或是一了百了都絕無可能。


    也更不敢奢想讓李承誌娶她:想想孤鸞之命,再想想叔父、表兄、堂姐……這與逼著郎君自殺有何區別?


    所以這幾天,她真的當成了與李承誌最後的時光……


    李承誌又是感動,又是哭笑不得。


    怪不得她如此模樣,原來是當成了生離死別?


    確實如離文君所想,這事可能很難!


    也可能不是一般的難,但又怎樣?


    穿越來之後,他的目的確實隻是想活下去。但活下去的同時也得做點什麽吧?


    不求事事順心如意,但至少不能昧了良心,更不能抱憾終生。


    比如之前悍然起兵,比如眼下的高文君!


    這種事情都要是能三思而行,死了都不甘心!


    她竟然以為會害了自己……李承誌猛的想起高文君毅然決然的紮向心口的那一刀,心頭一熱,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


    當堪堪挨到高文君的發絲時,他猛的一頓:旁邊還有個大燈泡呢……


    剛要縮回手,猛覺胳膊一重,高文君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已是淚流滿麵。


    感受著流下指間的熱淚,似是打翻了醬鋪,一時間心中百味陳雜,李承誌輕聲笑道:“那日才答應過一定會信我,才短短五六日就食言了……嗯,有無讀過《詩經·邶風·擊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郎君這般說,與指天發誓有何區別?


    高文君猛的一滯,身體抖的如同篩糠,眼淚似是泉湧。


    旁邊還有那麽大一隻燈泡,兩隻眼睛睜的就真的跟燈炮一樣。發誓之類的,李承誌委實有些難為情。


    他微微一歎:“早間才答應你的,我予你寫首詞吧……”


    說著朝帳外喊道:“筆墨!”


    就像是一隻幽靈,李睿無聲無息的冒了出來,擺好了幾案,又擺了筆墨紙硯,又如鬼一般的消失不見。


    李承誌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郎君……心意,妾身已知……”


    為了每年一會,織女能等千年,自己難道就等不得?


    高文君的心酥的像是要化了,眼中撲簌撲簌的流著淚,像是捧著無上珍寶,小心翼翼的將紙折好,藏進了懷裏。


    魏瑜的眼睛都不會轉了,隻是盯著高文君的胸口,目光恨不得戳破衣衫。


    直到被高文君牽著走出了帳,她腦子裏還是那首詞……


    ……


    又是一個豔陽天。


    太陽漸漸升出地平線,晨光越來越熾,大地如灑金光。


    數人聚在城下,相互作別。


    達奚發現,高文君突然就不一樣了。


    不複前幾日般的溫宛如水、清雅絕塵,渾身上下都透著勃勃英氣,剛強堅毅。


    李承誌幹什麽了?


    但看這二人的模樣,又好似一切如常?


    不……明顯不一樣了。


    二人的眼神一般清明,澄澈如鏡,竟無半點之前還有的眉目傳情的跡像?


    不稱呼“郎君”是應該的,但這救命的大恩,高文君竟也再不說個“謝”字?


    高文君的笑容好不明朗,往下一福:“妾身先行一步,將軍珍重!”


    李承誌微微一笑,輕輕一點頭:“珍重!”


    還是如之前一般二人共乘一騎,但高文君準備轉身時,竟發現拉不動魏瑜。


    就跟個球一樣,她死死的拽在原地,隻是盯著李承誌,眼中閃著淚花。


    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麽,猛聽她喊道:“我也要!”


    李承誌眼角的肉直抽抽:話不能說清楚麽,什麽東西你張嘴就是“你也要”,給你個鳥你要不要?


    我都還沒和你算賬呢:要不是你個電燈泡死活攆不走,我差點連手都沒牽上……


    達奚差點一頭栽地上。


    李承誌幹什麽了被她看到了?


    正當滿腦子飄著亂七八糟的畫麵,又聽魏瑜叫道:“我也要‘纖雲弄巧’那樣的詩……你要寫給我……”


    李承誌一愣。


    《鵲橋仙》?


    你以為是大白菜?


    你毛長齊了沒有,知不知道那詩是什麽意思?


    心裏都轉起了這樣的念頭,李承誌竟還沒反應過來,隻是盯著魏瑜冷哼道:“‘纖雲弄巧’沒有,誇你的倒有,要不要?”


    這些天都快被欺負出條件反射了,看他臉色,魏瑜隱隱猜出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但好奇心還是戰勝了理智,她咬著銀牙猶豫道:“你且先說……”


    要是說出來,難道還有收回去的道理?


    李承誌冷冷一笑:“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雲漢間。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到耳腮邊……”


    高文君幽怨的瞪了李承誌一眼。


    郎君既然已知小瑜兒的心意,怎還將她當小孩兒一般作弄?


    其實她還真錯怪李承誌了,他純粹是想到就脫口而出,根本沒想過魏瑜這種小屁孩能有什麽心思,隻以為她是在湊熱鬧。


    也根本未深思這詩中的“相思”這個詞對魏瑜的震憾何其之大。


    魏瑜就跟凍住了一樣,腦子都好像是木的,除了“相思”兩個字,再多餘半絲念頭都無。


    就像是個木偶一樣,任高文君將她托上了馬。兩個臉蛋紅的像是熟透了的蘋果,心跳的跟擂鼓一樣。


    達奚反應倒是快,就是才思不夠,足足琢磨了兩三遍,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李承誌分明在說魏瑜臉大臉長,還受哭。


    不過倒是挺貼切……


    雙方道別,高氏家將率著騎隊啟程。馬兒都已走出十數步,魏瑜才心神稍鬆。


    她滿臉迷醉,準備再好好回味一下。


    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到耳腮邊……


    越想直是不對,越想越是不對……魏瑜“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好不淒厲:“李承誌,我不會放過你的……”


    聽到遠遠傳來的哭聲,李承誌隻覺渾身的毛孔都一輕,說不出的酣暢淋漓。


    讓你再當電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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