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北麓,大散山下。


    滿山黃鸝鳴翠,鹮鸛成群。杜鵑花開遍山野,粉粉嫩嫩,鮮豔欲滴。


    已是深春時節,但依見野桔、柿子掛滿枝頭,地上還鋪著厚厚的一層,紅豔似火。


    許多猴子、野豬、狐狸等小獸聚在樹下,爭相啃食。隨著一股微風,像是下雨一樣,無數的野果掉落下來,砸的眾獸陣陣嘶鳴,頓時做鳥獸散。


    透過山林,往北眺望,隱約可見一座雄關如同利劍,聳立於山穀之間。


    大震關,又稱大散關,川陝咽喉要道,關中四關之一。


    欲經川蜀攻襲關中,必經此關。


    韓信奇襲項羽時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就發生在這裏。


    諸葛亮五伐曹魏,次次都是從這裏出兵。


    可見其地勢之險要……


    關衙內,眾將肅立。


    衙堂正中,站著一個身高六尺,虎背熊腰的虯髯大漢。頭發也未紮束,隨意的披著。身上隻穿綢衣綢褲,半開著領口,露著毛茸茸的胸膛。


    元麗赤著雙腳,踩在氈毯上,拿著一把繽紋鋼刀,晃來晃去,照映著五官。


    就連臉上的橫肉、頜下的胡須都照的纖毫盡現。


    “好刀!”元麗一聲狂吼,順手劈下。


    隻聲“嗤”的一聲,一顆好大的頭顱衝天而起,一股血箭飆出,噴了元麗一頭一臉。


    元麗伸手舌頭,舔了舔從臉上滴落而下的熱血,而後又咂吧了兩下,竟吞了下去。


    “好腥!”元麗“噗”的一聲吐掉了嘴裏的血水,又提起了刀。


    佑大的刀顱被一刀斬飛,竟不見刀刃上留下半點痕跡。更似是抹了油,刀身上不染一絲血痕,全都凝成一顆顆的血珠,順著刀麵滾落而下。


    等血珠滴盡,一道銀光再次照耀在元麗的臉上。


    “兵不刃血,寒如秋霜?這般寶兵,才換十匹馬?”


    元麗一臉可惜:“見了那李承誌,就說本王說的,再有這等寶物,本王換他二十匹!”


    “諾!”親衛幢將恭聲應道。


    其餘諸將全都在心中冷笑:那李承誌要是能見到半根馬毛,爺爺跟你姓元……


    元麗又提起刀,挑開最後一個囚犯嘴裏的破布。


    “蕭縣令,那長孫壽是因本王當著他的麵睡了他夫人,因此懷恨在心,才妄想將這等雄關送予亂賊……那你呢?為何視入境的賊人如不見,放任兩萬餘敵寇,潛入了關中腹地?”


    “為何?”縣令放聲狂笑道,“拓拔胡賊,你怕是忘了,爺爺本就是南人啊?”


    說著猛一轉頭,怒視著立在一側的一個軍將,狂聲罵道:“蕭寶夤,你我乃漢相蕭何之後,堂堂漢氏貴胄,蕭齊皇室嫡脈,豈能屈身於這等噬血無道,禽獸不如的胡賊之手?”


    蕭寶夤眼角狂跳,“噌”的一下抽出了刀:“放肆……狗膽安敢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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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嗬嗬……蕭將軍,莫不是想殺人滅口?”元麗寶刀一橫,直指蕭寶夤的鼻尖。


    蕭寶夤的臉猛的一白,“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大人明見,那蕭衍狗賊殺盡我兄弟姐妹,屠盡我蕭齊一脈百餘口,如此血海深仇,智亮(蕭寶夤的字)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又怎會降他?”


    “哈哈哈……也對!”


    元麗狂笑一聲,一腳踢翻蕭縣令,怒聲問道,“好狗賊,既然自詡漢家貴胄,與異族之仇不共戴天,為何被你親手放入境的兩萬餘敵賊,近半都是胡騎?”


    蕭縣令臉色一白,竟說不出話來。


    元麗獰笑道,“似你這等巧言令色、狡猾奸詐、不知羞恥之輩,憑白誤了本王的好刀……拖下去,剮了!”


    當即就有兩個甲卒撲了上來。


    隻聽“荒淫、暴戾、畜生不如”的罵聲不絕於耳。不多時,卻又變成了求嚎和求死的叫聲。


    一眾將領臉生異色,陣陣不忍,元麗卻越聽越是興奮,大馬金刀的坐在矮榻之上,唱幾句胡曲,再痛飲一杯酒。像是將這慘嚎當成了下酒的佐菜,左一杯右一杯,飲的好不歡暢。


    過了快一個時辰,一個軍將前來複命,說那蕭縣令已然氣絕時,元麗竟有些竟猶未盡。


    “達奚,將此狗賊之首,並那長孫壽之頭顱,一並送出關!”


    送出關?


    一個年輕的將領心中訝異,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人,送出多遠?”


    “送出多遠?”元麗獰笑道,“出了關你就知道了!”


    說著臉色又是一冷,“還有,再莫叫我大人,不然,我定然讓你從父予我封實了!”


    大人是能亂叫的?


    魏晉之前,若以“大人”稱呼外人,隻指君王和諸候,並孔孟等聖人。


    若稱呼家人,則專指父母。


    魏晉後,又被胡族引用,多用於稱呼諸候親王、部落首領,如率軍潛入涇州的吐穀渾部落首領之一慕容定。


    而即便是元氏皇室,也隻有郡王以上才能稱之為大人,除此外,就隻有八部首領,也就是鮮卑八大貴族之首才配用這個稱呼。


    比如達奚的從父,關中鎮守奚康生……


    說起來也是活該:別人都是因功受封、升遷,嘉獎,而獨有元麗,打了勝仗後不但無功,就連濟陰王的爵位也被一罷到底?


    三年前,秦州、涇州兩地已內附的屠各匈奴造反,元麗總領關中五州軍政,率軍平叛,不足半年便平定內亂,斬敵逾十萬。


    但元麗生性殘暴酷戾,所到之處簡直是寸草不生,不但殺的叛軍、流民人頭滾滾,竟將未生亂的縣城也屠了好幾座。


    若非皇帝憫其功勳,再加皇室和奚康生這樣的元族(鮮卑)重臣求情,何止才是罷爵?


    職級也從之前的鎮北將軍,關中鎮守(都督五州),降為雍州刺史。


    反倒是隨他一起平亂的幾個下屬,如楊舒、楊舒之兄楊椿,李韻等,各有嘉將和升遷。


    不過還沒滿一年,因長兄揚播得罪了權臣高肇,楊舒和楊舒無緣無故的就被降了職……


    元麗之凶戾殘暴舉世聞名,隨意斬殺手下,淫其妻女如家常便飯。雖知不會將自己如何,但達奚還是止不住心中一寒,恭恭敬敬的低下頭:“屬下錯了!”


    “嗯!”元麗點點頭,“若是敢走遠,就多帶幾匹好馬,逃命時也能快一些……要是僥幸沒死,那就多等等,等南軍退了,就快馬報予你從父……”


    短短的一句話,驚的達奚冷汗直流。


    關外,竟然有南軍埋伏?


    但在元麗麵前,他別說問,就連遲疑都不敢有。


    “謹遵都督之令!”達奚恭聲一應,飛快的撿起地上的兩顆腦袋,轉身就走。


    “等等……”元麗又一指蕭縣令的屍體,獰聲笑道,“替我代句話:大震關是我雍州(西安以南,含今寶雞市南部)治下,但這汧陰縣(今陝西千陽),卻屬他李韻的岐州(南與雍州接壤,含今寶雞北部,北與涇州新平郡接壤)……問問他,我替他消了這般大的禍事,他如何感謝我?”


    達奚心中一震:這全賴從父(奚康生)運籌帷幄,才查清、識破南敵與胡賊的奸計,與你何幹?


    這明顯是想訛詐李韻?


    這等囂張跋扈,四麵樹敵,豈不是取死之道?


    死了才好……


    “定為都督代到……”達奚恭恭敬敬的做了個揖。


    ……


    下了城樓,達奚提著兩顆人頭,又帶了百餘騎出了關城。


    此時正值正午,日頭正足,本是百鳥爭鳴,走獸覓食之時,往日這關下,就如燒開的油鍋裏添了水,好不熱鬧。


    但今日卻格外的寂靜。


    偶有幾聲悲鳴傳來,指頭一看,隻見幾隻叫出不名的鳥兒不住的在空中盤旋。


    達奚臉色狂變。


    關城附近,果然有埋伏。


    但想來肯定不多,不然元麗絕不敢大開城門……


    心裏猜凝著,往前走了百餘丈,達奚將兩顆人頭拋於道中,又高聲喊道:“南賊,我家都督言,關門已開,若是夠膽,就盡管入關……”


    話音剛落,猛聽幾聲鼓響,達奚嚇了一跳,還以為伏兵衝下山了。


    隨即又有一陣兵甲抖動的聲響從身後傳來,他下意識的一轉頭,看到剛剛還空無一人的城頭,卻已站滿了兵卒。


    迎頭的棋杆上,已掛上了一麵大纛,上書:雍州都督元!


    原來那鼓聲,是從城頭傳來的?


    正暗鬆著氣,又聽山道兩邊的林中響起了幾聲鑼。而後又是一陣如野獸奔走的響動。


    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似的敵軍出現在山林之中,正向關道上奔來。


    達奚再勇,膽子再大,也不敢以百騎抵禦這麽多的敵軍,呼哨一聲,打馬就走。


    等他回到關下,駐馬回首時,關道中已站滿了敵軍。從高往下看,綿延兩三裏,足有五六千。


    不過看起來全是漢人,也不見騎兵,想來是胡騎不好上山,應該藏在更遠的平緩之處。


    此時的達奚,滿頭都是冷汗。


    若非從父早英明,這大震關一旦落入敵賊之手,往後便是一馬平川……


    早有步卒上來,將那兩顆人頭撿了回去,交給了主將。


    數十個身穿著甲的將領立在一處山頂,向大散關眺望著。


    不但關城之上站滿了兵卒,就連兩側的山野之上,也隱約可見敵兵。


    算算人數,估計有上萬,就算關後未設伏兵,隻是眼中見到的這些,隻憑這三四萬兵,也很難攻打下來。


    再看那兩顆頭顱,主將便知道:數年謀劃,已毀於一旦。


    怪不得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的內應消息?


    潛入境內的那兩萬餘大軍,怕是已被盡殲了……


    “退兵吧,後撤二十裏,與大軍匯合!”主將一聲長歎,“令派快馬,報予盩厔(今陝西太白縣境內,現屬南梁秦州(南秦州),以秦嶺北端大散山及大震關為界),將此間詳情詳細報與韋侯(南梁名將韋睿)……”


    “諾!”其下軍將應了一聲,帶著幾個親衛,快步往山後奔去。


    步陣前軍變後軍,攀爬至兩側山腰,固守兩翼。後軍則變前軍,快速的撤往山穀外。不多時,穀內的大軍便撤出了大半。


    聽到後軍吹響號角的催促聲,南梁主將又歎了一口氣。


    除了開頭那幾聲鼓,城上再未有過動靜,關門雖然大開,但並沒有兵卒出關列陣。


    明知魏將擺的是空城計,至多也就眼中見到的這些兵,但他也隻能望城興歎。


    大震關之險世所皆知,真要那麽好打,韋候又何必謀劃兩年之久,又是賣通城關守將,又是策降途徑關中要道的縣令?


    錯過這次之後,天知道有生之年再能不能遇到這樣的機會?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主將猜疑著,在親衛的護恃下,快速的下了山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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