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裏,莊虎臣看見了神交多年卻緣吝一見的孫文。看見他安然無恙,心裏總算是輕鬆了許多。他被關在單間囚室,有床有桌子,還有筆墨紙硯和書籍,他比自己印象中胖了一些,穿的也幹淨,三七分頭梳理的一絲不苟,小胡子也修剪的極為精巧,看來大牢裏夥食不錯,光吃不能運動,胖一些也是正常。


    莊虎臣喚人打開了牢門,徑直走了進去,孫文看見是他,平淡的坐了下去,眼睛裏根本就沒有他這個人。


    莊虎臣微笑著道:“逸仙兄,一向可好啊!”


    孫文麵無表情的道:“好,能吃能睡,有什麽不好的,這些年來,我還沒有這麽清靜過呢。”


    莊虎臣見他的態度很冷淡,沒話找話的指著文房四寶道:“逸仙兄現在還有寫詩作畫的雅興?”


    孫文冷笑道:“我可沒這個愛好,這是獄卒交給我,讓我寫供狀的,嗬嗬,真奇怪了,我有什麽可以供認的?我反清反了那麽多年,難道我現在是住在大清的牢房?如果是大清的官要審我,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我造過大清的反。”


    莊虎臣知道他認識自己,自己的照片經常上報紙,以孫文的身份要是不認識倒反而奇怪了。


    莊虎臣也不想計較,自己拉了條板凳坐下,摸摸茶壺是涼的,招呼隨從換來熱茶。隨從拿來一個新茶壺和兩個杯子。茶是了牢頭喝的高沫,碎是碎了些,香味還是很足,所幸莊虎臣也不計較。


    莊虎臣親手替孫文斟了杯茶,遞給他道:“逸仙先生能進到這裏,可怪不得兄弟,是日本人送您來的,若是中國不接收,那也顯得小家子氣不是?孫先生多年來,一直致力反清大業,如今大清已亡,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前半段言語又些戲肆之意,說的孫文心裏很是憋屈,就像喉嚨間卡主了什麽,吞不下吐不出!可不是嗎,這些年來,日本人給自己不少的幫助,給錢、給軍火,還幫忙訓練反清義士,結果說翻臉就翻臉,一點征兆都沒有就將同盟會在日本的成員一網打盡,繩捆索綁送到了軍艦上。


    但是這次後半句話說的非常鄭重,雖然隻是一杯茶,卻用雙手端著,恭恭敬敬的遞了過去。


    孫文也不客氣,接過來嘴到杯幹,然後吐出喝進去的茶葉渣子,冷笑道:“大清是亡了,可是現在不是又要有皇帝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輪回何時才能結束?這中國人民何時才能直起膝蓋,不給人磕頭?中國人什麽時候,才能挺直了脊梁骨?”


    莊虎臣對他的態度也不以為忤,眼前這個四十歲的男人,那可是自己崇拜了十多年的偶像啊!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是他和袁世凱兩個人推翻了大清朝。


    袁世凱有兵有將有實力,而孫文就像挖山的愚公,沒有一次有實力,從來都是幾百個人幾十條槍,幾千塊洋錢就敢發動一次起義,就那麽一點點的人,就那麽一點點的錢,以蚍蜉撼大樹的態度,硬生生的將大清二百多年的基業給動搖了。


    這才是逆天的強者啊!換了莊虎臣自己,打死也不會幹這樣的事情,因為如果按照常理考慮,幾乎沒有任何的希望,而孫文卻願意去幹,一次又一次,就在別人的嘲笑和譏諷中繼續著一而再再而三的進行這種看似毫無希望的起義!


    這個人和莊虎臣在清末看到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其他的人都很聰明,聰明的令人覺得可怕和可厭!


    隻有這個孫文,隻有這一個人,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他很迂,他迂的正氣凜然,他迂的令人肅然起敬,他迂的令許多聰明人和他一起去犯傻!


    莊虎臣見孫文的態度很冷淡,笑著道:“中國人現在就可以不磕頭了,我已經指示過下麵,重新製定禮儀,今後官員、百姓見皇帝,隻需要行三鞠躬的禮節,百姓見官更不需要跪了!這跪拜之禮當然也不能廢除,但是隻能跪祖宗、神靈和父母,其他人一概不跪......我想請問一下,逸仙先生的理想國家應該是什麽樣的?”


    孫文對這個話題倒是有興趣,正色道:“國家是國民的集體,由全體國民當家作主,議會立法,法院司法,政府行政.....”


    莊虎臣哈哈一笑打斷道:“先生想要的國家不就是三權分立的製度嗎?立法、司法、行政互相製衡,可是我覺得先生思考的還不夠嚴謹啊!先生多年來忙於反清起義,籌餉、購買軍火、發動會黨之類的瑣事纏身,似乎對政治體製的問題考慮的少了些吧?”


    孫文又上了那股特有的迂氣,頂起牛來:“我對國體和政治的思考已經有十幾年了,我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莊大帥怕是還在蒙師那裏讀三字經吧?”


    莊虎臣哈哈一笑道:“逸仙先生說的是,虎臣後生晚輩,先生在美國多年,對美國的體製很有研究,先生欲效法美利堅的體製,這想法很好,卻不現實!”


    孫文不屑的一撇嘴,從凳子上站起來道:“這話我聽的太多了,中國必須有皇帝,對吧?共和國不適合中國,對吧?中國民智未開,不可以民主?對吧?”


    莊虎臣明白他為什麽有這麽大的反應,對於立憲派的陳詞濫調,估計孫文的耳朵都磨起了繭子,早就從心裏往外的膩味。


    “先生請安坐,聽虎臣一言!我要建設的國家,和先生的建議一樣,是一個民主的國家,國家的主人是全體國民,不但國內的百姓都是國家的主人,而且包括在海外的華人,隻要他們願意,就可以在領事館申請中華帝國的國籍!國家是國民構成的,自然要由國民做主,至於民智不開的問題,不教育他們,不給他們權力,他們永遠就像孩子,這個民智就永遠也開不了!就像孩子一樣,不讓他們走路,總是抱著,他們一輩子都學不會走路!”


    孫文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的道:“有皇帝的國家,還能算是人民的嗎?”


    莊虎臣笑道:“皇帝是皇帝,人民是人民,皇帝就像國徽、國旗,國歌,就是國家的象征,人民則是國家的主人!我要搞的是虛君立憲的國家。”


    孫文一擺手,斬釘截鐵的道:“中國不是歐洲,中國有太強的專製傳統,隻要有個皇帝名義,自然有人替專製招魂的!”


    莊虎臣連連點頭道:“孫先生說到我的心坎上了,其實中國即使沒有皇帝,依然會有人替專製招魂的!比如搞個終身製的大總統,然後下任總統由上一任推舉,那不依然是換湯不換藥嗎?逸仙兄,請容我說您兩句,您在同盟會搞的那個效忠一個領袖、一個主義,難道不是專製的殘渣餘孽嗎?這和大清要求所有人忠於皇帝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


    孫文臉上一紅,然後辯解道:“我那是因為要發動抗清義舉,自然要統一內部的思想和政令。”


    莊虎臣哈哈一笑道:“我兄是沒有嚐到權力的味道啊,一旦有了絕對的權力,那是一切予取予求,而且今後會越來越聽不進不同的聲音,漸漸的連奉承的話如果說不到點子上,就會覺得心裏鬱悶.........以弟看了,一個政黨的黨員,隻能忠於它的選區、選民的意願,忠於政黨的綱領,如果忠於領袖,那就等同於忠君!領袖獨裁甚於皇帝獨裁!”


    孫文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道:“請繼續說下去。”


    莊虎臣見他心有所動,趁熱打鐵道:“皇帝獨裁,起碼繼承權是有宗法規定的,一般父傳子,不太會發生異變,即使是內亂也是皇族之間的事情,可是領袖獨裁這種寡頭政治就不同了,一個繼承權的不明晰,就有可能讓整個國家陷入戰亂和分崩離析,這比皇帝專製更加可怕!這也會讓中國幾百年發生一次的興,百姓苦,忘,百姓苦的曆史輪回縮短到幾十年一次,甚至更短!”


    “會嗎?”


    莊虎臣笑道:“為什麽不會?請問一下逸仙兄,如果您的同盟會打敗了大清,拿下了江山,您覺得你容的下其他的黨派嗎?”


    孫文毫不猶豫的道:“我當然沒有問題,沒有在野黨和反對黨,那還成什麽共和國?執政黨自然要靠民眾選舉出來,怎麽可能霸占這個位置呢?”


    莊虎臣哈哈一笑道:“逸仙先生是磊落君子,可是並不代表同盟會都是這樣的,到時候,他們肯放手嗎?他們肯扔下自己的權力和一切享受,回家種田嗎?他們能容許大選出一個非貴會的大總統嗎?如果我兄堅持,怕是到時候連兄台也要落的個沒有下場了吧?”


    孫文這下有些含糊了,同盟會的成分有多複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連他自己都多次受到排擠。這些人裏,又有幾個是真正的想搞民主共和的?洪門會黨是希望推翻滿清,至於後麵的事情,那他們就不操心了,而其他人大部分是希望改朝換代,讓他們圓升官發財的開國元勳夢想。


    莊虎臣見他遲疑,繼續鼓動唇舌道:“所以,現在中國需要有個皇帝,有個願意放下權力給國民的皇帝,願意開啟民智的皇帝,願意讓中國富強,傲立東洋與西洋爭鋒的皇帝......現在在美利堅多年,美國自打建國以來,進步緩慢,但是每次進步都走的非常的堅實,從來沒有走過回頭路!所以,一直以來,美國在列強中不顯山不露水,但是現在已經成了第一經濟強國,以它的財力,可以隨時變成第一軍事強國,與傳統的歐陸強國英國、法國、德國爭一日之短長!”


    “你的意思是說,你真的願意將來放下權力,當一個象征意義的皇帝?”孫文不敢置信道。


    莊虎臣哈哈一笑:“為什麽不呢?我和逸仙兄不同,我這個人沒有太多的雄心壯誌,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半是天意,一半是手下人的推動!我喜歡享受,喜歡嬌妻美妾,喜歡錦衣玉食,喜歡人世間一切的好東西,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每天麵對看不完的公文,處理不完的政務!可是如果一個專製的皇帝要想做一個好皇帝,那必須是聖王,我自忖做不到......按照我的性子這麽做,我不至於做個暴君,但是昏君是免不了的,而開國皇帝就是昏君,那就是讓國家走向崩潰,也就是讓自己的子孫麵對改朝換代的噩運,讓我的子孫麵臨被另外一個王朝的開創者斬盡殺絕的悲慘境地!”


    孫文見莊虎臣說的一本正經,而且眼睛裏滿是誠摯,依然不敢全信,他搖頭道:“正如你所說,嚐到了絕對權力的味道,你怎麽可能還會放手?罷了,罷了,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隻篤信共和,咱們沒什麽好說的了!”


    莊虎臣現在天天接觸的都是楊士琦、張之洞、袁世凱這種長了毛比猴還精的老狐狸,對孫文這樣的直腸子,那是看得通通透透,感覺到孫文的心思確實有些動搖了。


    既然他的心思動了,那就好辦了!


    莊虎臣笑著道:“逸仙兄,當年您給李中堂上書要求變法的時候,難道你當時就是共和派嗎?那會兒你想的是富國強兵,讓中國人不受外國人的欺負吧?恐怕連君憲都沒想過吧?現在我要做的,已經比兄台當年想的還遠了!”


    孫文過來片刻道:“即使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是你的動機隻是為了給子孫後代保榮華富貴和安康享受,這個動機就很卑微!”


    莊虎臣哈哈一笑道:“逸仙兄,您推崇的美國的三權分立,當年不就是為了防止政府這個管家偷老百姓的錢嗎?美國製憲會議的時候,那些偉大的美國的國父們,他們何曾考慮過崇高的理想?反而是那些有偉大誌向和使命感的領袖們,從來都是給老百姓帶來災禍的!隻要將來百姓能成為國家的主人,隻要中國能強大,難道讓他們養我莊家一家人都不可以嗎?好歹我沒有多大的功勞,也算有點苦勞吧?再說了,這種沒有權力的皇帝,我的子孫有沒有興趣當,那還未可知呢!等到一天,我的子孫厭倦了皇位,國家也自然轉型為共和國!總比現在就實行共和,令天下有野心的人搞的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的好!還是那句話,走的慢不怕,就怕走回頭路!”


    孫文似乎聽進去了,他想了半天道:“莊大帥,你今天來到大牢裏見我,不是為了來向我講述您的執政主張吧?”


    莊虎臣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虎臣今天來,一是為了看看逸仙先生您這位反清的前輩義士,我對您可是仰慕已久了啊!第二呢,我希望先生將您對於政治、軍事、文化、建設等方方麵麵的問題,都寫出來,能給我作為執政的參考,能讓我擇其優點實行!”


    莊虎臣說完,哈哈一笑道:“直隸、山西、廣東、甘肅四省為試點,明年就開始縣級直選,五年之內,全國縣級普選。八年之內,全國大選,我希望到時候逸仙兄能去參選,等到那個時候,我這個皇帝就可以到處走走玩玩,再也不要為了政事煩心了!”


    孫文仔細的打量莊虎臣半天,鄭重其事的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放我出去了?你就不怕我再發動起義?推翻你的王朝,建立共和國?你要知道,我可是鐵杆的共和派!”


    莊虎臣說了半天,口幹舌燥,正在喝高沫,差點一口水就給噴出來,過了半天才平息了氣喘,笑著道:“逸仙兄,你覺得我會怕嗎?老百姓是最實際的,誰讓他們豐衣足食過上好日子,他們就會衷心的擁護誰,如果我讓老百姓日子過的好,你就是蘇秦、張儀轉世,你覺得又有幾人跟隨你去造反呢?”


    孫文若有所思,沉默不語了。


    莊虎臣感覺火候差不多了,笑著道:“過兩天,攻打日本的艦隊就要回國了,逸仙兄不想去看看?那可是世界上最新式的鐵甲戰列艦啊!我要去天津親自迎接凱旋的將士,希望我兄能陪我一起去!不管你是共和派也好,君憲派也罷,這可是咱們中國人的海軍,是咱國土和人民的保護神啊!”


    孫文思忖了片刻,點頭道:“好,我去!”


    莊虎臣哈哈一笑,拱手告辭。出了牢房之後,對跟隨而來,一直在外等候的李貴和岑春煊道:“這個孫文,一定要給我招呼好了,少了一根寒毛,別說我翻臉不認人!雲階兄,這裏是你掌管,出了任何差錯,那我可要拿你是問了!到時候,別說兄弟不念多年的舊情。”


    岑春煊見莊虎臣風風火火的衝到刑部大堂,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為了黃蓮聖母的死來找自己的岔子,結果不是這件事情,他才鬆了一口氣。岑春煊在前清原先是兩廣總督,對孫文等人頗無好感,覺得這些人總是到處扯旗放炮造反,給自己添了許多的麻煩,但是見莊虎臣說的如此鄭重,也隻好點頭稱是。


    莊虎臣自語道:“孫文是無雙國士,若是能收了他的心,那中國就算真的安定了!今後就可以全心全意的搞建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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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話:這本書完本已經不遠了,也請各位投兩張月票,替小弟遮羞!(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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