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天門,離井陘縣不過十幾裏,離娘子關更是隻有五裏之遙,一條狹長的古道直通山陝兩省,青石路上深達一尺的石溝,更是被上千年來的車馬碾壓的光可鑒人,用手一摸,如和尚的光頭般滑不留手。


    娘子關、固關、舊關,三關拱衛這西入山陝的門戶,兩邊是高山,太史公書裏車不得方軌,騎不得並列的井陘古道是唯一的通行道路。沿著古道進入山裏,倒是有一塊開闊地,可是這塊不算小的平川恰好又被三關俯視,整個地形好比是個葫蘆,口小,肚子大,正是兵家所講的死地。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去處。


    平日裏,井陘古道上人馬喧囂,商賈絡繹不絕,好不熱鬧,現在洋兵占了北京城,哪個還有膽量去做生意?道路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淒涼的很。東天門本不是什麽好玩的地方,又沒什麽名刹古寺,也沒曲徑通幽的景致,太平時節也是荒涼的好。今天奇了,兵荒馬亂的,居然有上千的人放著鞭炮,敲著鑼鼓沿著幾乎湮沒在衰草枯楊中的山路艱難的攀登。


    “哎,你們快來看,是不是這個?”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前麵的草叢裏響起。


    後麵的人加快了腳步,呼呼哧哧的喘著粗氣追了上去。


    這千把人裏,大部分都是包著紅頭巾,粗布的紅肚兜反穿在汗衫外麵,拳民的打扮。還有些穿的是官軍的號衣,其中還有幾個是走獸補服、頂戴花翎,武官的裝束。從山下往上看,初秋的山上還是一片翠綠,夾雜著一片片的紅色,萬綠從中片片紅,倒也好看的很。


    “就是這!把香案擺上````````”一個穿著一品武職麒麟補子的老頭子被兩個親兵攙扶著,說是攙扶是好聽的,實際上要不是這兩個戈什哈架著,老頭早就癱在地上了。


    幾個親兵和團民,把香爐、供果趕緊的擺上,山勢太陡,怎麽都放不平,當供品的蘋果骨碌碌的滾到山下麵。


    “笨死你們了,娘的,就不知道找點東西給墊平了!”一個穿著熊羆補子的男人罵道。


    旁邊不遠處,兩個六十歲左右的人,也是彎著腰喘著粗氣。


    “老了,老了,不比當年嘍。想當年,一天一夜,快馬行軍三百裏,不耽誤第二天打仗,現在腿腳不行了”一個肩膀寬闊,四方臉,細長眼睛的老人邊喘氣邊道。他也是一品的武職打扮。


    旁邊一個穿著二品獅子補服,頭上插著單眼花翎的老人,也是喘著粗氣道:“是啊,都老了,你說的還是當年跟著江大人打長毛時候的事兒,都四十多年過去了,那個時候,咱們都才不到二十歲,現在都是當爺爺的人了,還能不老?”突然,他,似乎想起來了什麽,咧著大嘴笑了起來,都六十歲的人了,居然笑的象個孩子般的天真。


    “老李,你笑什麽?俗話說,老返小,老返小,你怎麽笑的象個吃奶的娃娃。”一品官服的老人打趣他道。


    “劉大人,說到腿腳,下官想到當年一個笑話。”二品獅子補服的老人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聽,自顧自的道:“想當年,腿如鐵,翻山過嶺不用歇`````````”


    被成為劉大人的老人眼睛裏泛起一絲光芒,悠悠的接口道:“現如今,不行了,出門三步轎子接,想當年牙如鐵,生吃牛筋不用切,現如今,不行了,隻吃豆腐和鴨血。”


    二品官服的男人又接著道:“想當年,頂風還能尿十丈,現如今,不行了,順風還能尿濕鞋,想當年,硬如鐵,一天三次```````”


    劉大人急忙擺手道:“老李,你停了吧,再說下去,真成了葷段子了,都六十的人了,還是兵痞相!”


    老李悠然一笑道:“這是四十年前,咱們編排了笑話那些軍中的老家夥的,沒想到,現在用到自己身上,還真合適,報應啊!嘴臭沒好處!”


    劉大人一看,旁邊一群戈什哈豎著耳朵在聽,虎起了眼睛,環顧四周,一群戴著大帽子的親兵嚇的趕緊跑出八丈遠。


    “永欽啊,這些陳穀子,還說他做甚?你說,這方友升當年也是楚勇裏的悍將,血裏火裏爬出來的人,怎麽也跟著神機營、健銳營的這些旗人大爺胡鬧!”


    “他是老悖晦了,七十的人了,還弄這些鬼畫符的東西,連累咱們也要跟著來。”李永欽老臉上滿是不悅。


    劉大人揉揉膝蓋,找了塊山石坐下,又舒張了一下肩背,方道:“他是老前輩,二十多年前就保舉到提督的人,總要給個麵子。”


    “你劉軍門也是提督銜實授的總兵,和他平級````````”


    “他們武功營前些日子在直隸吃了些虧,來燒燒香,去去晦氣也好,再說,他和我是湖南同鄉,多少也要顧念點香火情分”劉軍門擺手打斷他道。


    “你瞧瞧,這些武功營的湖北蠻子,還有這些八旗的大爺,是能打仗的嗎?我瞅著懸!”李永欽也在周圍瞅了半天,沒發現合適的平整石頭,隻得坐在地上。


    “能不能打,也得打!他們打敗了,拍拍屁股走了,我的忠毅軍,你的晉威營,都是土生土長的山西子弟,丟了娘子關,洋兵還指不定把山西禍害成什麽樣呢!”劉軍門苦著臉道。


    “這仗要是你劉軍門掛帥,我老李沒二話,你指到哪,我打到哪,可朝廷派來個二十歲不到的監軍,榮中堂又遠在西安,咱們這些大半輩子的老行伍讓個毛孩子擺布,我看這山西也夠戧了!”李永欽鼻子一抽,滿是不屑。


    劉軍門搖頭無語,他也是夠糟心的。朝廷一天幾封急電調駐紮江寧的忠毅軍回援山西,一路上繞山東、河北跑了一大圈,好容易到了地方。結果這裏亂哄哄的不成個樣子,健銳營、神機營的旗人和拳民攪在一起,弄的大營裏天天香煙繚繞,成了廟會,汙七八糟的。武功營在正定和洋兵剛碰了個照麵,就一潰千裏。方友升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也跟著義和團的大師兄打的火熱,就差遞門生帖子了。


    現在大營裏也不知道是誰當家了,前幾天,義和團的討器械,差點把武庫給砸了。自己說盡了好話,磨破了嘴,又對付了他們兩百杆洋槍,才算支吾過去。想想自己,我劉光才十七歲那年進城賣豬,不想路上遇見設賭的,貪圖兩個小錢,結果被人把賣豬錢都誆了去,沒辦法投了軍,打長毛、平撚子,幾十年從死人堆裏熬出個紅頂子,自己一個大字不識的豬販子混到提督銜的總兵,也算是頭品的頂戴,二品的大員了,現在居然要受這些個鄉野神棍的窩囊氣。依了自己年輕時候的脾氣,大刀片子都把他們給剁了,可是現在老了,官也做的大了,牽絆也就多,顧及也多,隻能打落牙和血吞,忍著。


    “劉軍門,那個欽差也該到了吧?”李永欽問道。


    “哪有那麽快,朝廷的欽差什麽時候不是慢慢走,一路上順便勒索地方,就這二百裏,不走半個月就算很可以了,就指著這趟差使發財呢!再說,咱們這裏是什麽好地方?兵凶戰危的,快不了!”劉光才對朝廷的官也是看得透透的,突然又想起什麽來,問道:“這姓莊的欽差是個什麽來路,能扯上線不?”


    “前幾天,喬家就快馬傳了信,他是劉省三手下的莊畢,就是那個開炮打死孤拔的莊三瘋子,他的獨養兒子,原來隨兩宮鑾駕做個糧台,剛放了個欽差,聽說太後對他很是恩寵,正紅著哩!線倒是好扯,他和喬家正合夥做著生意,這次喬家把高大掌櫃都派到他那裏當差了!”李永欽對莊虎臣的事情倒是知道的清楚。


    “哦,這樣就好,別到時候沒人扯線搭橋,這小子又年輕,弄出個不好來,老臉沒地方擱。”


    “這都邪性了!大清朝幾百年了,也沒見派過什麽監軍,咱們都是打了半輩子仗的,也沒見過這個景兒啊,更別提,軍中還有這麽些個東西!”李永欽恨恨的用手指了指不遠出正在焚香做法的義和團大師兄。


    “朝廷對這些個團民姑息,不是國家之福啊!這些個人,要用就收來好好用,定個章程,就當招安了,就算打仗這些人不好使,起碼還能耗費點洋人的槍子,現在倒好,團民砸了衙門,朝廷不管,聶士誠在北京殺了上千的神拳的人,朝廷還是當看不見,真是奇了怪啦!”劉光才苦笑道。


    “妖孽,就是妖孽,國之將亡,必出妖孽!”李永欽咬著下唇,狠狠的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句話。


    劉光才眼睛睜的老大,惡狠狠的瞪著他道:“糊塗!說話小心著些!這些話是做臣子應該說的嗎?”


    李永欽低著頭,沉默不語。


    “軍門,劉軍門!”一個穿著飛天彪補子的中年胖子順著山路爬了上來,看樣子是累著了,一腦門子的白毛汗。


    “出什麽事了?洋兵打來了?”劉光才登時就緊張了起來。


    “不是,不是,是欽差到了轅門了,正發脾氣呢!您快去看看吧!”


    “來的好快呀!”劉光才和李永欽異口同聲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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