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虎臣一身鴛鴦補服,四品文官的裝束,頭上珊瑚的頂子,這個是作為禦前糧台總辦加恩賞的二品頂戴,翡翠的翎管裏插一枝碧綠的花翎,也算是煊煊赫赫了。全套的僵屍裝給扮上,照照西洋穿衣鏡子有點八十年代末香港老鬼片裏的樣子了,隻是少個裝道士的林正英。


    莊虎臣當時看著自己的這身打扮覺得有點好笑,但是現在就笑不出來了,早上套上的裏外三新的衣服上現在都是塵土,珊瑚的頂子也看不出是什麽色兒了,大帽子上的紅櫻撲刷刷的掉著黃色的塵土,嘴裏也滿是煙塵的味道,喉嚨眼火辣辣的癢,隻想把手塞進去撓撓,就連那匹雄壯的伊犁雪青馬也喘著粗氣,看來是累壞了,一身也是落滿了黃土,遠看都變了秦叔寶的黃驃馬了,從榆林堡帶出來的親隨李貴從料袋裏掏出把黑豆放在馬嘴邊,讓它補補氣力。


    “總辦大人,您放心吧,咱們武衛軍的兄弟是有規矩的,不比那些甘肅來的土鱉,您不用來看,準保把差事巴結的妥妥當當的!”一個二十多歲身體精壯的哨長道。


    “嗯,這個我相信,不過我辦事有我的章法,銀子我是要親自看著發到每個弟兄手裏的!”莊虎臣道。


    “咱們是聶軍門和馬軍門使出來的,沒那吃空額喝兵血的毛病!咱有規矩!”哨長笑著叫道。


    “去你娘的吧,還有規矩,前天還敢拿槍指著總辦大人!你杜黑子什麽時候學的有規矩了?”莊虎臣身邊一個穿這五品犀牛補服的黑漢子跳下馬,用鞭稍子指著他道。


    “嗬嗬,田大人,標下那時候也不知道總辦大人是榮中堂的人!”哨長杜黑子笑道。


    “噢,你小子當時要不是認出了中堂的槍,是不是真的敢對總辦大人開火?”


    “嗬嗬,那哪能呢,當時小的是豬油蒙了心了,發昏呢!”


    “放你娘的屁,老子還不知道你杜黑子,你是被那幾個山西醋壇子給的幾個洋錢蒙了心!總辦大人查住了你,你舍不得吐出來!王八羔子脾氣發了,也不論個高低上下,對著大人也敢掏槍!~~~~~~~~~那二十棍打的過癮不?”那個被稱為田大人的武弁笑罵道。


    “嗬嗬,田幫帶,您老人家總是叫俺杜黑子,您老好象比俺也白不多少吧?張飛笑周倉,誰能比誰白啊?~~~~~~~~那軍棍打的過癮極了,要不,您老也嚐嚐味道?”杜黑子也不怕他,和他玩笑著。


    “你小子看來是還沒挨夠!”田幫帶笑著道。


    莊虎臣這三天是累的夠戧,每日帶著人到各個哨卡巡視,要不是岑春煊和馬玉昆的親兵那還真彈壓不住這夥子丘八。各條路的崗哨都是三道,第一道和第三道用的是甘肅的綠營,而第二道則是馬玉昆的武衛軍,為的就是防止串通一氣,裏外聯手作弊。可是第一天的時候,就在這條路上發現了大德通的車隊,這裏是第二道崗,不用問,也知道頭一道已經被買通了。自己到這裏的時候,車隊已經準備起程了。自己帶人把他們攔住,那些武衛軍的兵倒不幹了,尤其是這個杜黑子,一個小小的哨長居然敢把槍對著自己,自己當然不能示弱,也掏出了榮祿送給自己的那把象牙柄的六子轉輪。


    結果這小子看見以後,大叫了一聲:“榮中堂的槍?”當時嚇禿嚕了。看來榮祿在西北十幾年的風是沒白喝啊!這些驕兵悍將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的,哪裏有敢紮翅的。


    自己就靠著每人一天一兩銀子,棚目、哨長加倍,再加上扯著榮祿的虎皮當大旗,才算是降伏住了這些甘肅綠營和武衛前軍的大爺。


    已經三天了,三天的時間沒讓這些山西大商號往外發出一粒糧食、一張皮毛、一兩銀子,這些山西的土財主應該著急了吧?他們也該認識自己了吧?自己和賈繼英的約定隻剩下六天了,火到豬頭爛,六天的時間能把這些豬頭財主用小火煨爛嗎?該回大德通了,估計這兩天這些醋壇子要找自己了,吊吊他們的胃口吧。


    祁縣喬家堡,一座器宇恢弘的大院赫然矗立,三丈多高的院牆,星羅棋布的垛口、更樓,鬥拱飛簷,雕梁畫棟。三百多間屋子磚瓦磨合,精工細做,彩飾金裝。天下素有“皇家看紫禁,民宅看喬家”之說,名揚三晉,四海知名。


    在寬大的客廳裏,陽光照的亮堂堂的,可是屋子裏的人卻都是一臉的陰霾。


    “錦堂啊!您要拿個主意啊!再這樣下去,咱們西幫可就被拖死了!貨運不走,要爛在貨棧裏,銀子運不出去,各地的分號被人擠兌,那可是死得透透的!”一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子眼巴巴的看著正位上的年輕人。


    “是啊,喬家是咱們西幫的主心骨!您可得想個辦法啊!朝廷到底是想幹什麽?”一個同樣圓胖臉的商人道。


    喬映霞,字錦堂,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是喬家的當家人了。


    他現在也是一臉的陰鬱,看了看下麵擠了滿當當一堂屋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輕歎了一聲道:“他想幹什麽?我怎麽知道?反正是衝著咱們西幫來的!戴爺,這裏各家掌櫃的鏢大部分都是你保的,你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個子不算高,但是肩膀寬闊,手臂長的出奇,幾乎可以摸到自己的膝蓋。廣盛鏢局的當家人,形意拳門的掌門人,西幫在中原的根據地河南賒店的寨主,神拳戴雨亭。他看了看大家道:“這幾日,所有出入咱們祁縣的路都給設了卡子,尤其是大路還都給挖斷,說是防止物資和銀子外流,資助了洋兵~~~~~~~~不過那些當兵的倒還算是客氣,隻要鏢車回頭,他們也不說什麽難聽話!”


    “戴爺,這不是辦法啊!給這些甘肅來的混蛋點小錢,讓他們放行算了!硬頂著也不行啊!”


    “我何嚐不知道?剛開始還有人敢收,也放了咱們的車隊,可卡子是一道又一道,隻要後麵的卡子發現咱們車隊過去,那前麵卡子的人那直接就給套上八十斤的大枷!那些當官的也發了瘋,隻要查哨的時候看見敢不在卡子上的,那是大棍子上去就打!現在這些兵是看見咱們就跟見了鬼似的,塞銀子立馬給你扔多遠~~~~~”


    “喬東家!您去求求桂相爺和馬軍門,他們和你們喬家可是老交情了!”矮胖子道。


    喬映霞苦著臉道:“我去了,可是桂相爺就是不見我啊!馬軍門也一樣~~~~~”


    “找馬玉昆有什麽用?攔路設卡子的就有他的兵,我看他們是躲著不見咱們!”廣盛的總鏢頭戴雨亭恨恨地拍著桌子道。


    “東家,其實,他們想幹什麽不是明擺著呢嗎?這三天,我也看了,小門小戶的帶點東西都不攔著,衝著的就是咱們這幾家!那個前一段時候一天到咱們幾大錢莊、票號跑三趟都不止的糧台吳永,你看,這幾天來過嗎?那個新任的糧台總辦更是沒個影子,這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逼咱們西幫就範!咱們不借銀子,他們就讓咱們出不了貨!”大德通的大掌櫃閻維藩冷笑道。


    “那怎麽辦?我日昌升在北京的分號前些日子被義和團給燒了,京城裏存過銀子的人都來擠兌,放出去的還沒收回來,總號這裏調過去了二百多萬兩,才算平息過去,現在是真沒錢了”矮胖子叫苦道。


    “是啊,我們五聯號也是,都被擠兌苦了!”


    “我們也一樣啊!”一群人都是叫苦不迭。


    “這錢不能借啊!西幫現在哪敢露了富,隻要一家敢借,那朝廷還不把咱們西幫的票號、錢莊借遍啊!都不能借啊!誰現在借錢誰就是咱們票號同仁的公敵!”


    “那你們說個章程?”喬映霞看著亂糟糟七嘴八舌的各大商號、錢莊的掌櫃,也是無奈。


    “老章程,給那個新任的什麽糧台總辦塞點銀子填填他的狗洞,朝廷那起子贓汙貓哪有不吃這個的?”


    喬映霞苦笑道:“也隻能如此了!”


    主意一定,端茶送客,須臾人走了個精光。


    喬映霞搖頭一臉無奈道:“你看看,咱西幫這些人,還能有什麽出息!跟他們能商議出個啥?我看西幫的好日子是快到頭了,現在南方洋人的銀行搞的火熱,已經搶了不少的生意了~~~咱們這裏都是些個老朽,寧可拿銀子填那起子贓官的狗洞,不能借給兩宮度劫”牙齒一咬,年輕人的血性發了:“不管他了,這些四六不懂的土鱉能有什麽見識?~~~~~~~~~別人不借,咱們大德通借!十萬兩,小數目而已,就是打了水漂也動不了咱們喬家的根基!”


    閻維藩眼神冷冷的悶哼一聲道:“他們粘了毛比猴都精,哪裏有什麽不懂的?朝廷裏咱們大德通的關係最深,要是西幫同意借,那咱們肯定是第一,將來朝廷的餉糧要是解來了,也要放在咱們這裏的,好處是咱們一家獨占,他們沒有葷腥的事情哪裏肯做?


    這些倒也罷了,橫豎不過十萬的事情,扔河裏也沒個大不了的,這次聯合抵製借款,他們是怕咱們一家做大,這些年咱們在北京、包頭把他們也壓得苦了,現在是合夥的擠兌咱們,他們自己弄不到手,也別讓咱們撿了便宜,索性讓這天大的富貴扔到汾河裏喂王八~~~~~~~~


    前兩天那個跑街的賈繼英建議借銀子給朝廷,我何嚐不知道他說的有道理,這小子倒是個人才,就是性子太拗,讀書讀昏聵了,一見我不答應,前天辭了東,留都留不住,可惜了的啊!~~~~~~~~~西幫各個錢莊、票號一致反對,咱們大德通不能成了整個西幫的對頭啊?這些商號都是咱們的‘相與’,全得罪了,生意也就做到頭了!


    如果翻臉了,所有的‘相與’立刻就到咱們大德通來提存銀,咱們放出去的款子不到期收不回來,可是存銀子的上門來提,不到期的存款照規矩隻要是舍了利息,錢莊就要立馬提給他們,有貸無存,那咱們的銀庫立時三刻就連渣子都掃淨了,敢拖著不給提,大德通就成了騙子,頂風臭十裏,擠兌的會更多。


    做錢莊、票號的最怕的就是擠兌,分號被人擠兌,一地的風潮,那可以調動總號和全國各地的分號匯銀子過去平息,前些日子北京的分號出的事兒,不就是這樣擱平了嘛!但是要是總號被人擠兌,那分號都難保全,咱們開分號的地方都是‘相與’最多的地方,他們鼻子尖著呢,聞到點味道,那全國的分號都要遭殃,跟著被人擠兌,錢莊的災星就到了。發生這樣的事情,那從貴發公到現在,四代的辛苦一夜就風吹雨打了~~~~~他們就是看穿了這點,才敢挾持咱們,逼大德通也不借銀子~~~~~~~~咱們是大,可是也是因為大,身上的羈絆就多,大有大的難處啊。”


    喬映霞瞪圓了眼睛,不舍道:“那就沒有機會了嗎?這也太可惜了。”


    閻維藩苦笑道:“樹大招風,這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道理少東家應該是清楚的,當年胡雪岩不過在難中幫了王有齡五百兩銀子,後來王有齡做了藩台,胡雪岩就代理了浙江一省的藩庫,隻一個省啊,他就生發的那樣了,咱們大德通已經是執了票號業的牛耳了,如果再能拿到代理行在糧餉的差使,那可是整個大清的稅收、錢糧啊,大德通就是臨時的戶部~~~~~~那別的錢莊、票號就真的沒活路了,咱們票號不比西洋人的銀行,他們是什麽人的買賣都做,咱們票號、錢莊隻和‘相與’做生意,他們是怕了咱們動了他們的根本。


    可是這筆出息再大,也是不解渴的遠水,得罪了整個西幫同業,他們一轟而上,立時就把大德通擠兌垮了!同行整治同行,那是出手最準的,一打就是七寸!”


    “可是這樣的話,那把朝廷就得罪苦了,你沒看見朝廷的大人們都把咱們當鬼,連麵都不見,怕沾了包!可是這樣如何是個了局?”喬映霞左右為難。


    “隻能走一步說一步了!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呢,失去機會還是小可,大難恐怕就在眼前了~~~~~~這次皇上、皇太後遭了難,西幫袖手旁觀看熱鬧,眼看著和朝廷就掰了


    人在難中的時候最是敏感,一粥一飯都感恩念情,但是一個冷眼就能恨的牙癢,這個新任的糧台不就是個例子?他不過就是在路上給兩宮弄了口熱乎湯水,馬上就混上個糧台總辦,還有那個吳永,接駕的時候穿件官衣得了太後的意,七品升了五品,連升四級啊!~~~~~~別說朝廷記恨將來治罪,就是那些大人們歪一下嘴,睜隻眼閉隻眼放縱一下這些餓瘋了的兵痞,立刻就是禍不旋踵,這山西幾大家還不都得去討飯?再高的牆再多的家丁,加上給西幫一直保鏢的形意拳門,能擋住官兵的洋槍洋炮?~~~~這次為了對付大德通,咱們的這夥子‘相與’硬是賭上了西幫幾百年的氣運~~~~~”


    “明天一早,我就去拜會一下這個莊糧台,希望事情能有個轉圜吧,咳~~~”喬映霞長歎道。


    “但願吧!”閻維藩老臉皺得成了曬幹的ju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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