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驛,因背雞鳴山而得名。古書上雲“通京師者有居庸關,而居庸關之路必由雞鳴。”元朝即在此建立驛站,到了清季,更是成了一座城鎮,當鋪、錢莊、飯館、戲院一應俱全,成為北地第一大驛。南城牆外的一條寬闊的大道平日裏車轔轔、馬蕭蕭,北上庫倫甚至遙遠的俄羅斯的商賈絡繹不絕。


    吳永趕到雞鳴驛的第一感覺就是:“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


    公信院、校場、驛倉、草料場都是空空蕩蕩,尋了半天都沒見到一個人,而平時這裏應該有馬軍五人,步卒二十,就算守關的把總心再黑,空額吃掉一多半,起碼也要有個七、八個人吧,更別說還住了上千口子的老百姓。


    “老爺,馬神廟裏還有個人!”一個背著滑膛洋槍的衙役氣喘籲籲的跑過來報告。


    吳永騎在一匹比驢子大不多少的蒙古兒馬上,揚了揚鞭子:“走,都過去看看去!”


    馬神廟邊的一間耳房裏,一個斷了腿的老驛兵正躺在炕上哼哼。


    “有吃的沒有?”吳永開門見山道。


    “回大人的話,什麽都沒了,對了,就還剩下昨天沒喝完的半鍋大麥粥了。”


    “這裏出什麽事兒了?”


    “昨個從北京城來了一起子兵,說是洋兵進了城,他娘的,都是朝廷的兵,他們也不認個人!什麽都搶,老百姓都跑光了,把總也跑了。他們嫌我給他們弄吃的手腳慢了些,把老子的腿拿槍托給敲折了”


    “都給我小心著點,看好了這鍋粥,有誰敢來搶的,開槍打!”


    二十多個衙役,拉開了槍栓,團團內外圍成幾圈,神情嚴肅的保護著這半鍋殘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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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鳴驛城裏一家規模還算不小的當鋪外麵,莊虎臣正冷眼看著一個臉上有鞭痕的小太監教訓一個穿著鸂鶒補服的七品官。


    “你仗了誰的勢?噢,一鍋稀飯就打發了爺們了?前兒個就打發人給你們懷來送信,你就讓老佛爺吃這個?你長幾個腦袋?誰給你仗腰子,你就敢這樣支應差使?”小太監斜跨著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老子訓兒子一樣,教訓著吳永。


    “公公教訓的是,本來下官是有預備來著,沒承想準備的東西都被亂兵給搶了”吳永掏出張銀票,遞給小太監道:“這點小意思給公公喝茶”


    “切,一百兩?你當咱爺們是叫花子呢?”小太監撇著嘴道。


    “下官來的急切,等鑾駕到了懷來,再補公公的情!這點意思您先收著,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


    “哪個是懷來的知縣啊?”胖太監二總管崔玉貴邁著方步從當鋪裏踱到門前叫道。


    吳永聽到人叫,如蒙大赦,忙緊走兩步上前點頭哈腰道:“下官正是!”


    “老佛爺叫你進去回話!”


    “太後心情還好吧?”吳永惴惴不安的問道。


    崔玉貴白了他一眼:“這個咱家怎麽知道!是該你問的嗎?沒規矩的東西!看你的造化了,莊大人,你進來吧,太後也叫你來著!”


    莊虎臣看著那個明顯還是個孩子的小太監張狂的嘴臉,他不就是前幾日被大阿哥對著臉抽了一鞭子的家夥嗎?紅印子到現在還未消。那個時候的可憐相換了今天的飛揚跋扈,臉變的真快!怎麽空氣裏似乎都有屍體的味道,一個王朝行將就木的腐爛味道。


    吳永,浙江人,十四歲就死了老爹,憑借著一手好金石在湖南街頭混飯,可巧被郭嵩燾的侄子看中賞了個文書的差事。後來因為向郭嵩燾請教古文被他賞識,推薦給曾紀澤當了幕僚,這位襲了曾國藩一等毅勇侯爵的戶部侍郎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也把他當個人才,最後竟然把女兒都嫁給了他,還給他混了個試用直隸知縣。


    一年後曾紀澤死了,他又搭上了李鴻章,甲午戰爭後,李鴻章主持對日和談,吳永又成了李鴻章身邊的***辦約文案委員***。在李鴻章的幕府,他竟然能到和李鴻章晨夕左右,最後和李鴻章到了***以通家子弟相待,同案共飯,隨意談論,督勵訓誨,無所不至***的地步。光緒二十三年,李鴻章一力推薦,他被任命為懷來知縣,這次不是***試用***了,而是***實授***。原配的老婆死了以後,居然能讓李鴻章身邊紅的發紫的盛宣懷把親妹妹嫁給他又續了弦。


    一個出身寒微,又不是科舉正途出身,甚至連捐班的佐雜身份都沒有的人能夠讓郭嵩燾、曾紀澤、李鴻章、盛宣懷這樣響當當的人物都看好,那絕對應該不是一般人,必然有其過人的地方。


    可是莊虎臣上下左右看了半天也沒瞧出這個身材不高、貌不驚人的胖子有什麽特異之處。可能自己的眼光和這些大人物還是差距比較大的吧。


    慈禧坐在一張花梨木太師椅上,兩隻手交叉擺在腿上,看著跪在前麵抖的篩糠一般的吳永。光緒則坐在櫃台後麵的高凳子上,當鋪的櫃台高有五尺多,一般身材的男人站在地上隻能勉強露出半個頭,據說這樣可以造成來典當的客人的心理弱勢。現在怎麽看他都象個朝奉。


    “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麵爛襖一件兒”《大宅門》裏的經典情節在莊虎臣的腦袋裏直轉。


    “罷了,起來吧,這個時候能來就是個好的!都起來吧,這裏又不是朝堂奏對,不用這麽拘束!”慈禧抬了抬手,示意跪在地下的吳永和莊虎臣起來。她猛然看見光禿禿的指頭,心頭一陣痛。那十個留了多年的蓄到半尺長的指甲一直是她的寶貝,平日裏小心的拿金鑲琺琅彩的指甲套穿著,修磨的時候除了李蓮英和他的妹妹李大姐之外,是哪個都不許碰的!這次出宮的時候狠了心讓小李子給鉸了,前幾日慌著奔命,還不覺得什麽,現在稍微寬了點心,隻覺得莫名一陣酸楚。


    吳永雙手撐著地勉強的爬了起來,朝服的海牙邊上還濺上了泥點子,靴子更是肮髒不堪。多少日子沒下過雨的直隸今天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時間雖短,但是也足夠把他從頭到腳淋的精濕,現在朝服還往下滲水,青磚磨縫的地麵都洇濕了一片。


    “還不錯,還知道穿著官服,現而今,官服都沒人敢穿了,洋人見了穿官服的要殺,土匪見了穿官服的就搶,平常日子,是人不是人都想弄件官衣兒穿,納捐、報效,大把的銀子兌上來就為了有個補子體麵光鮮,出門也讓人尊一聲大人,現在,官衣兒讓人瞧著比蘇三身上的枷鎖還怕人些。”


    “太後,臣是大清的官,雖然隻是個微末小員,但是朝廷的體製還是曉得的!臣就是被洋兵、土匪殺了,也是穿著官服,給朝廷辦差死的,也算亡於國事,比七老八十躺在炕上等死光彩!”吳永站的斧刻刀削般的直,昂著頭梗著個脖子,說的慷慨激昂。


    慈禧對他的做作視而不見,隻是鎖著眉頭,好象在想什麽心事,半晌眉頭舒張了些,問道:“懷來有電報局子嗎?”


    “回太後的話,有,光緒十三年盛宣懷大人的總辦,那時候就通了電報了。”吳永雖然不曉得為什麽問這個,還是小心的奏對。


    “現在還能使嗎?”


    “還能使,前些日子神拳的人要來搗毀電報局子,臣怕萬一有什麽緊急的事情,就派人把設備都先拆了,機器就放到衙門裏,如果用的話,兩個時辰的功夫安上就能使”


    “好,小李子,趕緊的發報給李鴻章,催催他!”


    “回老佛爺,前些日子在北京軍機處見天的給李中堂發電報促駕,可他人在上海就是不往京城來,總是說腿有毛病,眼疾也發了”李蓮英掐著那閹雞嗓子低聲道。


    “哼,他的病不在腿上,也不在眼睛上,在心裏!”慈禧悶哼了一聲,又歎了口氣:“李鴻章他也難,這個交涉也確實是難為他了!甲午年他在日本給東洋鬼子打了一槍,到現在眼睛還不好,再給他發報,讓他不論水陸,立刻起程到北京辦理交涉”


    慈禧看了看冷眼旁觀的光緒,問道:“皇帝有什麽說的嗎?”


    “有吃的沒有?”光緒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回、回皇上的話,隻有、隻有一鍋粥”吳永剛站穩當的身體比先前哆嗦的更厲害了,嘴也不利索了。


    光緒的眼睛裏閃現了一絲怒意,隨即又低下頭,悶聲不語了。


    “有粥就不易了,算了吧,小莊子,你安排人弄點吃的吧!”


    “是,微臣這就安排人去!”莊虎臣轉身剛要走。


    “對了,小莊子,你有表字嗎?”


    “婊子?哦,表字啊!臣字紛卿!”


    “噢,你這個字有點怪怪的,不過有個叫法就好,小莊子小莊子的,怎麽老覺得象是叫太監!”


    這老太婆和李蓮英倒是心有靈犀啊!難道俺有當九千歲的潛質?莊虎臣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一身的冷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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