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宗楚客而言,權勢不過就是一件華貴的衣裳。想要得到它擁有它的人太多,所以不可避免會有一路的爭搶撕殺。但通常在經過如此殘酷的淘汰後,能夠真正站在這件衣裳之下的,不過也就僅是那麽幾人。便如當下,真正擁有這件衣裳的人,沒有。但若是要看誰真正站在了這件衣裳之下,那韋後自然算是一個,太平公主也算得一個。剩下的,如相王李旦可算半個,李隆基與薛崇簡二人,可算半個,均州一帶的焦王也可算半個,而他宗楚客,在他看來,甚至連半個也不能算上,即便他現今隱與相王齊平,同為輔政大臣。


    韋後掌握朝權已有近月餘,而宗楚客也清楚的在一旁見證了韋後從一開始的謹慎小心,到現如今的自大跋扈。如今的韋後,自從在前幾日朝上不顧眾臣反對,恣意誅殺左補闕方昭之後,宗楚客對她已然失望至極,再不複以往之忠心輔助。尤其是在近日來韋後那若有若無的疏遠間,宗楚客終不對她抱有幻想,而是開始積極培植自己的勢力。


    其實對於韋後如今的轉變,宗楚客也是稍知幾分其中緣故。他知道是臨淄王與薛崇簡二人在其中的挑撥離間,再有張希與裴談二人的謀私貪妄。若是以往這些人的如此手段,宗楚客自然不會將其放在眼裏,他甚至可以不動聲色的便將這種種的手段與貪妄化彌於無形。但現今,他卻對此隻能望歎而不得有絲毫作為。全因他先前根本不能料到,權勢不僅可以使人瘋狂,更可讓一個原本聰明的人變得無絲毫理智可言。好比如韋後。


    圍在權勢中心的人畢竟也就那麽幾個,所以對於這些人中所發生的任何事情,自然瞞不過同樣與他處在一般位置的人。在張希那蠢材兒子帶著鮮血以及驚慌尖叫被一眾萬騎營兵士送回府上之時,宗楚客就已經得知了消息,甚至是他所受傷的詳細經過。


    他知道此刻張希不能因此而妄動,因為若是他動了,那便會有破綻,而這破綻放在太平公主或是其他對手的眼中,很有可能被利用,繼爾擴大,終成災難。但同時宗楚客卻也知道,張希一定會動,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那蠢貨一向如此,自以為有韋後的信賴,有韋後作他的靠山他便可以在這大唐天下為所欲為。不僅於此,甚至於當宗楚客在得知張希那廢物兒子被人傷了之後,宗楚客更是可以斷言,自以為聰明無雙的那張希蠢材,肯定會報複,也肯定會借他人之手報複,至於借何人之後,宗楚客根本不用費心去想,就知道必定是那恒國公武延秀。


    在這點之上,宗楚客無疑與張宏有著相似的見解。


    雖是知道如此,雖是也知道此事張希必定不會和他商量,但宗楚客仍沒有去勸阻,或者去安撫張希之意。是因為自韋後掌權以來,這京中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的便好象太平公主等人完全不存在,隻是韋後一言而已。所以這也便是宗楚客一直惶惶不安所在,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暴風雨來前的一刻寧靜。故此,宗楚客不去阻止張希,其實也是隱有期待,他想看看那叫作張宏的少年,究竟能掀起多大風浪,牽涉進來多少權勢邊緣的人。


    已然四十有餘的宗楚客,此刻正是坐在他府上正廳中的太師椅上,或是因其保養極佳的緣故,這般年歲的宗楚客不說是皺紋,便連胡須也是沒有,倒是一副儒雅飄逸之態。


    宗楚客聽完管家所帶來的話後,並未揮手讓管家下去。卻是沉思不語。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在此當時節刑部尚書裴談宴請他於胭脂樓一敘是何目的。這些日子來,韋後明顯是更要寵信他與張希二人,而稍有疏遠自己之意,且他與裴談卻又一向並無深交,裴談邀請他,是為何意?


    沉吟幾許的宗楚客並未要管家等上太久,隻是微微想了想,隨即揮手:“備車。”在管家點頭應下走出去之後,宗楚客這才回房在臉上塗抹一些白膏,隨即步出宗府。


    那些白膏,是用來遮掩皺紋的,宗楚客深知他不能有任何老態。


    胭脂樓。隻是從此名。便可知道這京中最為奢華地酒樓究竟是怎樣地奢華。除卻比一般酒樓更好。更典雅地裝飾之外。這胭脂樓同時卻也是京中柳巷中首屈一指地酒樓。而能在柳巷那等煙花之地殺出重圍。漸成京中第一樓。由此便可知胭脂樓中有著怎樣令人流連地出眾之處。


    宗楚客在抬步下車走進這胭脂樓之時。看著迎門而出扶接自己地兩位姑娘。倒是心中暗歎。胭脂樓之所以有今天如此。乃是因這樓中姑娘皆是出身名門。據坊間傳言。胭脂樓中地姑娘至少也是出身七品官家。能有此能量締造如今胭脂樓之人。不可謂能量不大。但奇便奇在。理應聲名顯赫地胭脂樓老板。卻至今未曾現世。京中根本無人能知這酒樓幕後東家到底是誰。


    兩名麵貌皎好地姑娘迎了過來。並無淺俗地媚笑之態。反而有些矜持之意。二位姑娘接引宗楚客步入裴談所在地閣樓。接到裴談邀請他地口訊之時。宗楚客便猜到這是一場比較隱秘地商談。所以他才過來。步入閣樓一廂。宗楚客入內。隻是看到裴談正與一稍顯發胖。慈眉善目地中年男子在說笑著什麽。而那中年男子。宗楚客也是見過地。便是京中兩大皇商之一地黃賈仁。


    才剛一入內。黃賈仁首先便起身。一臉和氣之笑顏倒像是那畫中地彌勒:“宗尚書倒是讓我與裴尚書好等。”黃賈仁在一般官員前。極少自稱我。但在這兩位當朝尚書。更是其中乃有一人為朝中宰輔前。黃賈仁卻顯得並不十分謙遜。


    宗楚客並無絲毫介意。有他今日地位。自然不會再去計較這些東西。微微笑著對黃賈仁拱手道:“卻不曾想到黃老板也在此處。”說話之間。宗楚客暗自揣測著裴談此番相邀之意。也與裴談打了招呼。方才坐下。


    三人坐定。裴談揮手讓那幾名作陪地姑娘離去。這才稍稍打量著宗楚客。而同時。宗楚客也在打量著他。隻是剩黃賈仁一人坐在一旁。含笑輕飲。


    城府這種東西對於廂內這三隻老狐狸而言,是他們苦修了一輩子的功課。


    終於,在黃賈仁善意的咳嗽一聲提醒罷,那二位尚書這才互斂目光,各自舉杯輕笑。而裴談那一句:“今日宴請二位,隻談風月不提朝事。”黃賈仁麵色稍顯古怪的一飲而盡,他隻是商人,裴談不該與他提朝事。


    但宗楚客顯然是知道裴談的言不由衷,所以他並未飲酒,隻是淺笑:“既是隻談風月,那裴尚書卻又為何不喚佳人來陪?”


    黃賈仁仍是那副和態,並不參合他二人,隻是自斟自飲。卻見裴談根本無一絲尷尬之色,也是那般笑著回應宗楚客:“這樓中頭牌風華姑娘今日有客,而剩下的也都是些庸胭俗粉,自然不能在此,末的汙了有當朝第一美男之譽的宗尚書之眼。”


    宗楚客暗笑搖頭,卻也未理這裴談的恭維,又是言道:“其實我倒是能略微猜得出裴尚書相邀之意。”


    裴談神色不變:“哦?宗尚書不妨說來聽聽?”


    宗楚客略有深意的看了那黃賈仁一眼,卻發現對方猶是那般掛著招牌似的老狐狸之笑時,更覺看不透此人深淺。遂,輕拈酒杯,淺嚐一口,方道:“既是黃老板也在此,那在我看來,裴尚書應是在謀劃著與我二人深交,或是共進退。”


    裴談果然麵色微變。而見此,宗楚客也是暗暗一笑,裴談此人雖要比張希強上幾分,但也終究有限。在這等時節想邀自己,那明顯是對張希,或是韋後有了不信之意,這才想要靠向自己。而至於拉上黃賈仁,那更是昭意自顯。裴談知道他宗楚客近日之舉動,也知道宗楚客近日需要一筆數目不小的錢財,所以才會有黃賈仁在此。


    隻是反觀黃賈仁,卻似是完全一副事不關他之態。宗楚客對這以前本無深交的商賈之人,不禁多了分讚賞。


    於是,像是根本不曾在意廂外鶯鶯燕燕,喧笑吵鬧的廂中三人,都是一副高深莫測之態的相互打量著,氣氛詭異,但卻無人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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