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忽必烈突然抬起手,朝外緩緩地揮了揮。


    諸臣相顧一視,幾個宋臣拱手一禮,先行退出。幾個漢臣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離開熙明殿。


    殿中,最終隻留下了幾個蒙古人與畏兀兒人。


    伯顏的臉色,慢慢地變得冷峻。


    忽必烈的目光緩緩地掃視著眼前這幾個人。


    廉希憲、阿裏海牙、阿術、阿合馬。除了伯顏,當年在潛邸裏跟著自己的絕對親信,隻剩下眼前這幾個人了。


    想想當初,自己得到中原儒士的絕對擁戴,被他們視為中原之主,視為漢人的未來與唯一的希望。然而,短短數年,身邊就再沒有一個值得自己信任或是自己敢信任的漢人。


    是自己錯了嗎?


    不,錯的一定是別人!


    是無恥的趙權,是背叛自己的劉秉忠,是怯懦無能的竇默,是貪生怕死的史天澤!


    若不是這些漢儒漢將,以自己留在中原的數百萬漢民,絕對可以將權國軍隊死死地糾纏於中原。十年,不,隻要五年時間,自己便可以徹底消化宋國的所有資源,再與權國一戰。


    到那時,中原之地,依然是自己的。


    可是,那些漢人為什麽就想不明白?


    時間,自己最需要的是時間,而不是那些一文不值的中原流民!


    如今,時間的天平卻已經倒向了權國一側。


    忽必烈根本就沒有預料到,權國會如此迅速地平定中原之亂。更沒有預料到,在宋國剛剛投降,他們便以絕然的態度全軍南下。


    可以想象得到,此時中原必然空虛,東北更是全無防備之兵。若是能有一支兵力,突襲東北,旅順當可一戰而下。


    可是,哪裏還有兵力?而且,又能從哪裏出兵直抵旅順?


    高麗被滅,漠北早被打殘,中原留下的勢力或是覆滅或已叛降。連通往西域的通道,也已經被徹底切斷。


    如今的江南,正如當年的中原,竟然又是四麵皆敵。而且,當年還指望攻下宋國以自救,如今,還能去哪裏?


    當然,以現在雙方兵力的對比,元軍在數量上依然遠遠超過權國。隻是忽必烈很清楚,一邊打仗一邊發展民生經濟,自己在這方麵遠遠不如趙權。隻需三二年,在其層出不窮的封鎖與打擊之下,元國的經濟必然又是崩潰的結局。


    福建蒲家的覆滅,正是趙權對自己砍下最凶狠的第一刀。


    “權國軍隊的主攻方向,必然是兩淮東路。我覺得,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大兵從荊湖北路,直上河南,再戰中原!”伯顏咬著牙說道:“我就不信,權國軍隊能擋得住我們北上的大軍。”


    “然後呢?”忽必烈麵無表情地問道。


    伯顏神情微微一滯,猶豫著答道:“或是占住開封,或是大都……大都不行,真定?太原?實在不行,可以去草原,去西域。”


    廉希憲搖了搖頭,說道:“現在中原,與咱們南下時已經不太一樣了。光河南之地,每隔五十裏,就建有一座土樓,易守難攻。配以各個守衛嚴謹的城池,一兩支輕騎兵還能長驅直入,大軍想安全通過河南,幾無勝算。


    而且,江南還能依江河據守,中原除了太行山,實在無險可踞。”


    阿裏海牙有些不服的說道:“怕他作甚,先把江南打爛,再打中原,憑著咱們的兵力,天下哪裏去不得?”


    阿術跟著恨聲說道:“趙權那狗賊在哪裏?我願帶人直接將其暗殺。隻要他一死,權國軍隊便是烏合之眾,根本不足為懼!”


    廉希憲搖了搖頭,說道:“隻知道趙權與他兒子趙溢,如今都不在旅順,但應該也不在宋國。最大的可能是躲在某個海島之上。”


    海島?阿術有些傻眼,嘀咕著:“怎麽跟耗子似的,這麽能躲!”


    “而且,若論暗殺之術,權國踏白軍的丁武,確實是個不可忽視的勁敵。”


    眾人默然。


    當年踏白軍在開平城中,於光天化日之下,殺了高天錫全家,並且安然撤退。踏白軍與丁武之名,從此成為忽必烈諸多宿衛最為警惕的對象。


    還好,趙權為人有些迂腐,若非觸碰其底線,他是不會動用暗殺手段。


    跟這支以暗殺為起家資本的部隊比暗殺,實在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阿術的這個建議讓眾人都有些無語。


    “荊湖南路的戰事,進展得如何?”忽必烈突然問道。


    “潭州不日可下,其他的宋軍殘餘勢力,開始往廣南東路撤退,也有一些正試圖逃往四川。”


    “不惜一切代價,在最短的時間內,攻下潭州!打通往廣西的通道。”


    “是!”伯顏應道。


    略一猶豫,伯顏又小心地問道:“是否該派人去聯絡兀良哈台?”


    忽必烈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元軍大舉南下之前,兀良哈台便利用與宋國簽訂協議的機會,以說服大理降宋為由,領一千人馬穿過宋國湖南、廣西防區,前往大理。直至今日,兀良哈台始終未曾離開過大理。


    當年隨忽必烈平定大理的統帥,正是兀良哈台。


    廉希憲心裏不由微微一動:自己的主子,老早就將大理當作後路經營。難道說,從大兵南下之時起,他就不看好與權國的這一場戰爭嗎?


    “派人去跟他們,議和吧。”忽必烈輕飄飄的聲音,傳至廉希憲耳中,卻如驚雷炸起。


    ……


    “議和?”趙權詫異地哼了一聲,雙手未停,依舊翻動著手中的串串。


    “什麽條件?”


    站在他身側的陳耀,一手端著一個罐子,一手拿著一把小毛刷,漫不經心地說道:“劃江而治唄,各安其土,各治其民。並且答應以後會善待治下百姓。”


    趙權“哦”了一聲,隨之怒喝道:“你能不能注意力集中一點?快刷蘸料啊!”


    陳耀撇了撇嘴,心裏嘀咕了一聲:難道不應該把注意集中在與元國的談判上嗎?


    油滴在半紅的火碳之上,濺起滾滾烏煙。趙權後仰著頭,抱怨道:“跟你們說了多少次,要用無煙碳!這煙這麽大,會把人熏死的!”


    “又不是我買的碳!”


    “你是管商貿部的,這事當然得歸你管了!”


    “行,行,你是老大!明天我就讓人買,一船夠用不?”


    “不用,一次十斤八斤差不多了。”


    香味,夾在淡灰色的碳煙之中,開始飄逸而出。


    一隻骨筋交錯的黝黑大手探過來,從趙權手中撈走幾個串串,直接塞進自己的嘴巴。


    “哎,沒熟呢!”


    “沒關係,你手上這些海鮮,大多都可以生吃的。”


    “就算可以生吃,憑什麽你就能先吃?”陳耀怒問道。


    “你不是不愛吃海鮮嗎?”李勇誠一邊啃著手中的小管,一邊捏住陳耀的肥臉,嘖嘖歎道:“你看看,臉又肥了,這樣下去不行啊!”


    趙權看著陳耀又是白白胖胖的臉,點著頭說道:“就是,我覺得還是瘦些顯得精神,你這陣子過得太滋潤了些。”


    陳耀拍開李勇誠的黑爪,委屈巴巴的說道:“老大,你們天天在這嘉禾嶼上吃燒烤、喝美酒、看風景,我起早摸黑跑遍中原江南,誰比誰辛苦,你心裏沒個數嗎?”


    “咱們不看過程,看結果,你把自己搞得這麽胖,這就是最大的罪證!”李勇誠嘿嘿笑道。


    “想打一架?”


    “是哦,好久沒打架了,鎧子——”李勇誠抬起頭,一聲大吼。


    湖邊傳來回應:“幹嘛?”


    “過來下,陳耀想跟我們打一架!”


    “沒空——”


    趙權順著聲音望去,筼簹湖邊挖出的一個池子內,十數個大大小小的娃娃正在裏麵快樂地撲騰著。精赤著上身的王鎧,一會兒拉起一個倒在水中的小子,一會兒又掰開兩個扭成一團的小子,一會兒還要摁住總要把噴水槍當棍棒打人的小家夥。


    池子邊上,幾個小姑娘光著腳丫,挽著褲腳,羨慕地看著池子裏的男孩子。


    幾個媽媽,正圍坐在小姑娘們身後的遮陽傘下,一邊剝著新鮮的荔枝,一邊嘻笑而談。間或把晶瑩剔透的荔枝肉塞進某個閨女的嘴裏。


    一口咬下,濺出沁入心脾的甜汁,讓不被允許下水的姑娘們,心裏平衡了許多。


    可惜了,沁沁沒來!


    趙權突然有些想自己的大女兒了。


    這個島,這個筼簹湖,以及湖邊的這些別墅式建築,包括戲水池、跑馬場、花圃,還圈出了一個專門可以放風箏的場地。


    這些都是當年想為沁沁建造的東西。可是,建好了,她卻不想來了。


    女大不由爹啊!


    趙權悠悠地歎了口氣。


    平定福建之後,趙權一時興起,把中樞幾個高官與兄弟們的家眷全都拉到嘉禾嶼來,搞次家庭聚會。一來犒勞長期守衛在福建的李勇誠,二來也讓大夥兒到福建實地來看看。


    畢竟大多數人此生都從來沒有踏上過故宋國的土地。


    但是,趙沁卻不願意過來。


    她說她是草原的女兒,此生當為牧民的幸福生活而奮鬥一生,她離不開生她養她的草原與捕魚兒海,她還要陪著自己的母親與大姨,以免她們被寂寞折磨。


    若不是辛德勒那家夥也沒有來,趙權差點就信了自己女兒的鬼話。


    白菜,終究還是得被拱啊!


    快二十的大姑娘,在這個時代已經是完完全全的老姑娘。再不能留了,否則遲早會鬧出大笑話。


    趙權默默地歎了口氣,看向始終挺直著身板站在自己兩米之外的大嘟嘟。這可憐的娃,就是不肯辭去護衛長之職,一心一意地陪在自己身邊,以至於跟自己一樣,一年到頭都見不到趙沁幾麵。


    簡直就是一敗塗地啊!


    但是,相比較而言,讓趙沁嫁給這樣一個性格沉悶的男子為妻,趙權其實也有些不落忍。


    實在是太無趣了!


    一股焦味傳來,趙權有些茫然地慫了慫鼻子。


    “哎啊,老大,你能不能專心點啊!烤焦了!”李勇誠一把搶過趙權手中的烤串,在爐邊輕輕地拍著,摔去一些黑焦。


    “我來!你這烤到明天早上,大夥兒也吃不了幾串!”


    “好吧——”趙權讓出位置。


    “哎,陳胖子你別走,給我刷蘸料啊!”


    陳耀沒管他,手中罐子往桌子上一頓,拔腳跟著趙權而去。


    七月的夕陽,透過港灣內如林而立的戰艦,映著筼簹湖水,泛出層層疊疊的金色波浪。


    一排木屋前,擺著一溜的熟食與酒水飲料。


    趙權拿了個盤子,夾了些鹵料與魚蝦,剛轉身,便迎來了一雙眩然欲泣的目光。


    “爹——”十歲的兒子,看著趙權,欲言又止。


    “怎麽了,我的益王?”趙權揉了揉趙溢的腦袋。


    “我,我想去玩一會。”


    “你的老師們,同意了沒?”


    趙溢瞥了一眼邊上正襟危坐的三個老頭,嚅囁而言:“我,沒敢問。”


    “嗬嗬——”趙權沒理兒子,把盤子放在桌上,坐下,對著席間幾人拱了拱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哥——”趙溢抓住跟在趙權身後陳耀的袖子,死命地搖了起來。


    “別啊!”陳耀一手努力地端正著盤子,一手抖著袖子,卻根本抖不開趙溢。


    “我要去玩會。”


    “那去啊。”


    “那呆會,我爹揍我的時候,你得幫我。”


    陳耀橫了一眼,揮了揮手,說道:“走吧走吧,呆會你爹要揍人,我幫你挨著!”


    “你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哥!”趙溢說著,uu看書 ww.ukanu扔下陳耀的袖子,還未等趙權的怒目視來,便張牙舞爪地溜之大吉。


    趙權無奈地說道:“這不賴我啊!我特地交待過要讓益王好好侍奉各位的。”


    須發皆麵,臉頰內削的賈似道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我可以辭去益王師一職嗎?”


    趙權眉毛一挑,一邊吃著一邊詫異地問道:“怎麽了,嫌棄犬子愚鈍不成?”


    “師某人,何德何能,敢為殿下師!”


    “我說師先生啊,你好歹是有身份的人,答應過的事,怎麽可以反悔!”


    賈似道嘴唇動了動,沒吭聲,內心卻謾罵不止。


    就知道這賊廝沒安好心,原以為隻有我一人是益王之師,沒想到我隻是三個老師之一。古往今來,哪裏有三個太子太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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