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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o紈絝


    薛蟠回家後休歇一二日。各處的鋪子掌櫃便湊了分子,整治酒席,下貼子請他赴約,以為洗塵。日子一到,薛蟠欣然赴約。一幹掌櫃並有頭臉的夥計們紛相敬酒,與他道了辛苦,他也一一還禮回去,不消細表。


    卻說酒過三巡,正在眼酣耳熱之際,幾個掌櫃便有些撐不住了。按商場上的規矩,這會子早請了姑娘來助興。但偏生今日礙著一個薛蟠,因曉得這位少東家的性子,不敢逾越,隻得彼此開些玩笑,借為下酒,也就罷了。由此那興致不覺便低了。


    唯有當鋪的兩個夥計酒意未曾上臉,坐在薛蟠身旁,隻管問個不停,嗓門又大。初時席上諸人尚有興致,倒不覺的怎樣。這會兒意味蕭索,隻他兩個大聲說話的。字字句句不覺便都聽明白了。


    細細一辨,卻是夥計們問薛蟠此行所為,待薛蟠說了,又點頭咂嘴品論一番。便是極尋常的小事,也被誇得天花亂墜,直說薛蟠如何應變,如何有決斷,等等。薛蟠先時尚不怎麽樣,聽得多了,心下不免詫異。再瞅旁的人,也是麵麵相窺,或擠眉弄眼的悄悄說話兒,顯見也是驚奇。


    薛蟠不解其故,心道:若說一路上的事,別的人也就罷了,老張哪有不說給他那邊店裏人的?這會子怎麽還竟問這些個?偏生還吹捧得如此肉麻。


    因一麵尋思由頭,一麵打量兩個夥計的神態。恰見著其中一個說完低頭尋茶水時,另一個將頭偏了一偏,朝著對首另一桌酒席眨了眨眼睛,似是在使眼色。


    夥計們雖有臉麵,到底比不得掌櫃的身份,是以今日酒席設了三桌,一桌純是掌櫃坐,餘下兩桌坐的都是夥計。薛蟠一起一起的還酒,傾完最後一杯,方要回主席去坐著,卻被這兩個夥計拉住了。說要聽少東家教導,便就此坐下了。不想這一“教導”,就被誇讚了半日,且不見有要停的架勢。


    見那夥計方才的舉動大有深意,薛蟠也裝作喝茶,將頭一仰,往那邊看去,卻見到張德輝正撚著胡須,微笑看來。薛蟠一口茶險些噴出來,趕緊匆匆咽下,低頭擦嘴,以掩飾方才宭態。


    兩廂一對證,再一番細思,他終於明白這是何故了:自打成了薛蟠後,因著種種緣故,他並不想做振興家業之事。麵兒上雖無“正主”的浪蕩驕奢、言語傲慢,卻也沒甚成器舉動,成日家寧可在屋內養神,或會了朋友出去遊玩,餘者生意商場等事情,明麵上皆是漫不經心。幾乎管也不管。


    薛家生意上所用的這一拔掌櫃,也有忠心的,也有奸滑的。忠心的見他如此,雖不是時常勸諫,到底每回見了,總要拐彎抹角說上一回。奸滑的那些巴不得他如此,自家才好繼續做些欺瞞克扣,以充私囊的勾當。這些事上薛姨媽或還糊塗著,薛蟠卻都曉得,卻全然不聞不問。


    張德輝等見他如此,一顆心不覺都灰了七八分。不想這回薛蟠忽然自己說,要隨夥計們往外走一遭,認得些生意的人情人脈。頓時把顆埋在死灰裏的心重新挖盤出來。


    此行路上,不獨薛蟠暗中籌備,張德輝也在悄悄品評他的行事。見他言語進退都是極妥當的,料來以前不過是少年人貪頑,沉不下心來學習商道,現兒既然他有了這份要上進的心思,再有自己從旁幫襯著,何愁後事不可為?


    隻是薛蟠積性日久,其他人又不曾親身跟他一道出來過,曉得他的心性為人,張德輝便恐日後他們依然持有輕慢之心:同從前那般,隻在當著麵時敷衍奉承,背轉過身去,說起這位小爺來,要麽搖頭,要麽笑而不語。


    是以還在歸鄉路上,張德輝便愁著該如何來替薛蟠立起威信。隻思來想去。卻暫不得一個妥當的法子。昨日遂悄悄叮囑了這兩個夥計一番,意思如此這般,著他們一捧一唱,好教眾掌櫃先曉得,薛蟠是甚麽性情。


    想明白這層,薛蟠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但自己早已是打定了主意,到頭不得不辜負這位忠心耿防的老掌櫃。長痛不如斷痛,與其等他對自己滿懷期許時再教他曉得自己全無上進之心,不如現下就開銷了的好。


    當下打定主意,恰聽那夥計問到揚州過中秋時的事,不住口的誇薛蟠如何大方,叫來犒勞夥計們的酒席,都是上等的,自家卻隻窩在房內吃些清淡點心,可見待夥計們比待他自個兒還好,實是體恤下人,優待夥計等等。


    薛蟠捏了酒杯,啼笑皆非的聽著,麵上卻還得裝出一副自得之色來。待他倆一搭一檔的說完,喜孜孜的將酒一飲而盡。他本量淺,方才敬酒回酒本是克扣著的,橫豎掌櫃夥計們也不敢真的強灌他酒。這下喝得急了些,兼之又是特意斟的烈酒。不覺被辣得咳了兩聲,臉驟時脹得通紅,一副酒氣上湧的模樣。


    卻還隻作不知,大著舌頭說道:“嘿嘿,爺我不單有這樁好處,其他好處更是大大的呢。你們曉得麽?”


    說著,刻意壓低了嗓子,卻依然是能讓他桌的人也聽得明白的聲量兒:“譬如說哄小姑娘,你成麽?自古女子最愛癡纏,到了我手上,嘿。任她三貞九烈,一樣乖乖聽話兒。你不見我從京裏帶下去的那丫頭?先兒來時還成日家哭呢,後來帶離了京,她見沒了指望,不是一心靠我了?我叫她在揚州好生等著,她便好生等著。連衣裳首飾都不敢要,還是爺大方賞她的。你們說,我好不好?”


    這話聽得眾人麵麵相窺,嘿然無語。有那偷眼打量薛蟠的,他隻管腆著臉笑,一副洋洋得意,恬不知恥的模樣兒,絲毫不見心虛——反正這些事原本就是真的,不過被他換了個法子說出來罷了。


    張德輝萬萬沒想到他來這一手。起先眾人聽著那邊一問一答,稱讚不斷,心裏縱有些疑惑,不覺仍是對薛蟠稍有改觀。眼看形勢大好之際,冷不防薛蟠抽冷子來這麽一下,讚賞立時變成搖頭,均是暗想:這位少東家果然骨子裏仍是個耽溺酒色之人。便是一時作出賢良之舉來,過後眼錯不見,他依然恢複本性了。


    論理這種事說著也無甚不妥,但時機卻是大大的不對。倘換個場合說出,旁人定然不會鄙薄,多半會心了然一笑,誇幾句人不風流枉少年甚麽的。現下卻正是張德輝苦心要替薛蟠博個好名兒的時候,突然鬧了這麽一出,也怨不得旁人原本隻有兩三分的不恭敬,立時頓添作七八分。


    然則講都講了,也無他法可想。當下張德輝青著臉站起,說道:“少東家醉了,來人扶下去歇著罷。”立時便有兩個小廝上來攙人。不想卻被薛蟠掙開,還隻管嚷嚷著:“亂碰甚麽!找丫頭來,粗手大腳的我不要!”


    見狀,眾人再撐不住,哄笑一場,紛紛借口酒醉。頃刻散了。張德輝被氣得不輕,也稟巍巍扶著家人走了。眾人正嘲笑灰心之際,無人注意到,有人瞅個空兒,悄悄跟著薛蟠進了屋子。


    那人卻是薛蟠出行前,曾找他強借三千兩的掌櫃。頭幾日聽說薛蟠回來,一路辦事妥當。後至赴宴,窺他臉上神以果然老成許多,原本還提著的心便慢慢放了下來,想著張德輝所說的那些好話兒都是真的,薛蟠不是揮灑散漫的主兒,那三千兩應不會被胡亂花銷,想來是不會虧空的。便是現銀已使了,也可用買來的貨物添足。不定還能多賺一筆呢。


    哪承前頭想得好好的,後頭薛蟠竟會如此?登時將一顆心複又提高起來,默禱薛蟠可別真的人前裝賢良,人後作紈絝,大手大腳將那銀子揮霍了。屆時他可指望誰去補缺來?


    越想越不放心,當下便悄悄隨了薛蟠進屋子。待小廝們替他淨臉斟茶後,本待將人打發走,卻忽又被薛蟠攔下,小聲嘀咕一番。掌櫃不曉得在說甚麽,也不好得打擾,隻得袖手立在一旁等候。


    半晌,小廝應著“是”退下後,方陪笑道:“少東家此次出去一趟,看來聞獲頗多呢。不獨夫人必定是歡喜的,我們也打從心眼子高興。”


    一麵說,一麵窺看薛蟠臉上神態。見他滿麵潮紅,隻笑嘻嘻聽著,並不接話。也不曉得他醉得怎樣了,聽不聽得進話,隻是自家卻依然要說的,隻好繼續說道:“少爺的眼光不消說,是極好的了。也不知此行采辦了些甚麽稀罕貨物來?可否取出讓老朽開開眼界、且也好替少爺打算著,該如何才能賣個好價錢,連本帶利悉數兒賺回來。”


    薛蟠的酒意,八分裏倒有五分是裝佯的,聞言眼皮一跳,心下雖覺大不地道,卻仍照原本想好的,仗著酒氣喝道:“那可不行!我千辛萬苦弄來的寶貝,豈是輕易能給旁人見著的?”


    那掌櫃分爭道:“再如何寶貝,也不過貨品罷咧。難道還要永世囤著不發賣?早些子拿出來,我也好早些子替少爺打算,何時出手時機最好。否則白放著,便不生黴,也是折了本金。”


    薛蟠罵道:“你眼裏便隻曉得銀子了?真真好大銅臭味!難道你平時待人,也要算著他給你多少好處、你在他身上使多少心力?若是如此,可真是無味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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