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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o四絕戶


    自這下要修造別墅,請旨讓元春歸家省親後,府中上下便忙碌起來。雖籌畫圖紙尚未定下,但其中拆除舊屋、下人移居之事已在進行,亦是頗堪忙碌。


    那邊賈政、賈珍指揮著管家門客等忙個不了,管不到這些事的人卻也不曾省心。探春近來,便很有一樁煩惱。


    黛玉回來之後,隻剛來那兩三日忙著整理書冊,打點自老家帶來的土儀送人,因雜事纏身,倒也不覺如何。一旦這些事情料理完,無事可做,心裏便空落落起來,時時刻刻,想的隻是病逝的父親。自此愈發鬱鬱寡歡,雖偶有笑顏,但一轉身,那眉心便複又蹙起。


    更兼之她原本哭,這些時日,那眼淚幾是無日斷過。眾人如何不曉得她的心事?自是著意安慰著,但生身父母不足三年便先後謝世,於誰都是一等一的傷心事,莫說黛玉這般善感之人,便是鐵石心腸的狠心人,也難免為之黯然傷神。是以該勸的話雖則都勸了,卻都似泥牛如海,並不見有甚麽效用。過了好些日子,方見黛玉漸漸回轉過來,不再傷心欲絕。


    迎春等姊妹,無人不喜黛玉,見黛玉傷心,自也設法安慰。後見黛玉漸漸有了笑,皆放下心來,不再時常刻意往黛玉處去,著意引她開心。卻惟有寶玉,仍一如從前。更因近來家裏忙著起園子,賈政無暇考察他功課,那閑下來的時光,便幾乎都是在黛玉處消磨的。


    對此,眾人皆笑他實心,又讚.他兩個親厚。寶玉偶然聽到,卻是大大不以為然,當著人不好辯駁,便隻私下對他姊妹們說道:“林妹妹現兒雖然瞧著好些了,心裏還是難過的,我自然要多替她排解排解。”


    迎春聽了笑道:“林妹妹好容易好.些,你再這般刻意待她,仔細一時說話不防頭,反又招出她的傷心事來呢。”


    惜春也附合道:“不錯,我瞧林姐.姐已想開好些了,若是著意敷衍,隻怕適得其反。”


    探春因自己也是經過喪親之痛的,對當時像是身.體突然少了某一部分,此後幾年間一直空空蕩蕩,找不到著力點的絕望感記憶猶新。近來瞧著黛玉的光景,留心她舉止神色,越看越能體會她心思。


    當下聽了迎春等的話,不覺出言反駁道::“林姐姐的.脾氣,旁人不曉得,我們還不明白?姑父姑母不在了,她心裏不知要酸楚到如何地步呢,哪兒有這些日子就忘了的?再者,這邊老太太、太太們雖待她極好,但到底是――”說到這裏,方驚覺失言,忙止住不語。


    寶玉先前聽得不住點頭,連連說“正是如此”。及至.後麵,卻又不大喜歡了,說道:“林妹妹在我們家,就當和自己家一樣,哪裏有許多好計較的?”


    探春因見服侍.的丫鬟也在凝神聽這邊說話,心道,話已出口,若不圓回來,寶玉這邊倒也罷了。設或傳出去,旁人必道自己眼熱老太太待黛玉勝過自己,於是背後胡亂編派。縱自己本意不是如此,到時卻要落個不是,豈不是大大的沒意思?不如索性分解明白的好。


    因說道:“我並不是說林姐姐在咱們家受了委屈。莫說老太太她們,便是我自己,同二姐姐、四妹妹、鳳姐姐,還有二哥哥你,合著這府裏的人,誰不是真心實意盼林姐姐好的?隻是人離故土,縱他鄉有千般好處,心裏也仍有不足。豈不聞古人有雲‘雖信美而非吾土’?背井離鄉,生發懷思,原是人之常情,最是無可奈何。再者,若連這一點念想也無,卻又是大大的不該。”


    她這番話,極是合乎情理。更又妙在非是說黛玉因在賈府受了委屈,所以思鄉。隻是隱隱點明她寄人籬下,雖得眾人疼愛,到底心內若有所失,仍不能安懷。這原是人之常情,何況黛玉素來又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自然要比旁人更加敏感。


    寶玉聽罷,果然轉嗔回喜,說道:“正是正是,我雖模糊想到此節,卻總想不得透澈。還是三妹妹說得通透。”遂越發堅定了今後對著黛玉要愈加溫款。


    如此一想,卻又愁起一事來,說道:“三妹妹,你心思敏捷,能否替我出個主意:要如何才能討林妹妹歡喜?單是說話解悶,似乎多了也是無味。我近來又沒得甚好東西,縱有幾樣,還不如林妹妹自家帶來的好,實在不配拿出去現眼。倒是上次北靜王賜我那串念珠還好,隻是我拿給她,她又不要。”


    探春聽罷笑道:“你忘了林姐姐素日最是愛潔?任那珠子如何珍貴,隻是經了外人的手,她再不肯多看一眼的。”


    寶玉恍然道:“無錯,我們才是內人,旁人都是外人。”


    這話不獨迎春等聽得掩口而笑,屋內的丫鬟們也是笑個不住。晴雯恰巧進來,堪堪聽見內人外人之語,又見滿堂笑聲,遂也跟著打趣道:“二爺幾時添了內人?怎的沒告訴婢子?敢是為了省喜糖。既教我曉得了,說不得,定要討上一斤兩斤才肯放手。”


    寶玉本已自知失語,哪裏又禁得住她趣?當即臊紅了臉,扭頭往內室去了。晴雯見狀,還待追進去再說,卻被一直在窗沿下做活計,半晌沒吭聲的襲人攔下:“他不過一時口誤,你何苦較真拿來說他?走明兒傳出去,又該生出一樁新聞了。”


    晴雯笑道:“若心裏沒雜念,遇事自不會想歪;若是有心,直的也能說成曲的。那些糊塗人愛嚼舌,難道我還為了她們,連話都說不得了?”


    那邊惜春也推探春,笑道:“你瞧你一句話,竟將二哥哥羞跑了。”


    探春方待說話,卻見院內粗使的小丫頭在門前探頭探腦,便向晴雯打了個眼色。晴雯會意,止住同襲人的爭辯,揚聲問那小丫鬟有何事。隻聽她回說道:“二門上的茗煙來報說,陪二爺念書的秦相公不中用了。”


    眾人一聽,尚不及反應,內裏寶玉早聽見了,再顧不得計較先前之事,急急走到二門,細問茗煙。聽罷跌足道:“他原先也時常生病,我隻道休養一陣子便好了,這些日子便疏於探望,怎的就至如此地步了?”


    說著趕緊回明賈母,備車急急往秦府而去,到底與秦鍾見了最後一麵,方怏怏而回。


    秦府的光景,自有人稟明了賈母。賈母聽得嗟歎不已,差人找了尤氏來,意欲安慰她。尤氏聽了賈母之語,強笑著拭了淚,說道:“這也真真是無法之事。不想兒子媳婦才剛去了,親家公和蓉兒那小舅子也前後腳不在了。不上半年,這秦家竟是絕後了。”


    賈母道:“這也是天意,死生之事最是無常,任誰也解不得。”


    又安慰了幾句,尤氏因謝道:“近來兩府皆忙,難為老太太還記掛著我們那邊的事兒,足見是真心疼孫兒們,不似別的無情之家,隻是麵子情兒上虛應罷了。”


    賈母笑道:“我老婆子閑著無事,不看顧自家的孩子,還看顧誰人去?說來這還是寶玉念著同窗之情,不時去秦家探望,今日這事,也是寶玉告訴我明白的。”


    尤氏道:“寶兄弟是老太太跟前兒養大的,自然錯不了。”


    說著觸及一事,不免生出歎息:“老太太管教有方,漫說寶兄弟,跟前幾位姑娘都是極好的。相較之下,旁人家的便不免太過可惡了些。我打發去的人回來同我說,前兩日,秦家幾房遠親便守在鍾哥兒榻前了。也不問病人想吃甚喝甚,也不問可有苦楚,一心隻盯著秦家那幾千兩銀子呢。老太太說說,這些人可不可惡,便是想發絕戶財,也沒個守在人前等人咽氣的道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聽在耳中,賈母不覺麵色微變,帶了些許不自在。尤氏徑自感慨,並未察覺,又數落了幾句秦家遠親的無情無義,方驚覺賈母一直沒做聲。她隻道是老人家乏了,遂托辭走了,也不理論旁的。


    往日跟前兒無人時,賈母或是往院內走幾步,看些花草,散散精神,或是回榻上歪著。這日尤氏走後,卻依舊坐在堂中,動也不動,隻管默默出神。一幹丫鬟未免深以為異。琥珀近前試探著問了兩聲,反被喝退,便無人敢再近前。到底還是鴛鴦回來後,揀幾個笑話兒說了,方逗得賈母漸漸回轉過來。


    見賈母漸有興致,鴛鴦才稟起今日之事來。原是賈母自覺上了年紀,精神未免不濟,故命賈政等不消時時過來稟報園子建得如何,隻著鴛鴦不時前去打探著,再回來告訴自己。


    這日鴛鴦過去,已得了準信。不想揣著好消息回來,卻不能立時說出。直到這下見賈母臉色回轉,才趁機說道:“園子的圖樣已定下了,說是托了位老先生,胸內極有成算的。不但精通製式,一應用料費用,心中都是有數的,珍大爺喜得直拍桌子,說省了好大力氣呢。”


    鴛鴦隻道賈母聽後,僅餘的那點無名火便會消退得幹幹淨淨,不想老人家聽罷,反倒重新沉下了臉。半晌,方平平說道:“扶我回房歇著去。”


    鴛鴦應了是,依言扶她進去,一麵自在肚中猜測,究竟是哪裏惹得老人家不快,卻隱忍不發。


    她萬萬想不到,方才說的話並無不妥,唯一刺耳的,隻是“費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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