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敬壽辰後,秦氏病重的消息便漸漸傳到這邊來,動了。因是喜愛的重孫兒媳婦,不免為之著急,不時差人前去探問。其他人因素愛秦氏人品,也是歎息心焦,時常打聽著消息。


    裏頭探春卻又別旁人更多了一層憂慮,她並不知道秦氏有孕之事,隻道她這病因,惜春有些引子的意思。雖懷著一份緲茫的希冀,有心讓惜春再去勸勸秦氏,但每每見著她的冷淡麵孔,那些勸說的話兒便悄悄咽了回去。無論如何,秦氏雖光景淒涼,惜春卻更是無辜,教她實在說不出相勸的話來。此事便也隻得暫且擱下。


    轉眼便是冬至節過,當日用過餃子,又供果品設香案,焚了些祭祖的紙錢,忙碌了一兩日方罷。探春因見節後幾日,賈環仍不去家塾,且又不是生病,不由惑起來。這日得了便,因往東小院兒來尋他。


    甫一進門,便見賈環正在窗下坐著吟誦書卷,搖頭晃腦,拖聲迤氣,細細一聽,卻是《春秋穀梁傳》。


    探春本道或是他一時犯懶,正躲在家中偷閑。不想現下看了,卻是依舊在用著功。遂上前問他:“環兒,你在做甚麽?”


    賈環見是她進,忙放下書站起,向她問好。


    探春笑著應了幾句,攜了環往炕沿坐下,問道,“我且問你,這些日子為何不去上學?究竟無病無事的,難道是學裏有人給了你氣受不成?”


    賈環先命下上了茶來,方答道:“先生近來家裏有事呢。頭幾日雖仍勉強來了,往往正講到要緊處,卻總被他家裏人過來傳話給打斷了。如此幾回,他便許我們這些天暫先在家內溫習著,隻吩咐下兩篇文章來,開課時再交上去。”


    春聽罷才明白。又因想素聞賈代儒端方古板之名,若隻是些瑣碎的家務事,想來必不至於就肯耽誤了學裏上課的。因思之必有緣由,遂又問賈環:“那你可曉得生家中出了何事麽?”


    賈點點頭,說道:“先生家的孫子,賈瑞哥哥生病了說病得極重,四處延醫請藥,隻是不見效。故而先生愁得不得了,成日家忙著找好大夫,才無心上課。”


    探春聽罷歎道:“原來如此。難怪將老先愁得課業無心。”


    賈環也跟著歎一聲。說道:“自打出了這事兒。直將先生愁得又老了好些本鬢邊還有未白地頭發。現下已全白了。我們做學生地瞧著。也替先生難過得很。”


    探春聽了。暗暗喜歡他這悲憫心腸。卻故意問道:“聽你如此說。難道平日抱怨那些先生訓斥你地話兒。竟是白話不成?”


    賈環忙分辯道:“我哪裏造白話了?先生訓斥教導我確是實情。但姨娘早告訴我先生那都是為我好。要我務必忍耐恭讓著。我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好歹。如何會反抱怨先生多管閑事呢?”


    見他燥了。探春連忙安哄他:“我知道你地意思:先生待你愛之深責之切。他是真心看重你上進好學而才立意磨礪栽培你。難得你明白他這番苦心。不若其他學生那般管得嚴厲些。便抱怨得不得了。先生倘知道你這片心來定是歡喜地。”


    聽她如此說。賈環雖轉嗔回喜。卻被誇讚得有些扭。自家也不好意思再說這事。吱唔半晌。問道:“姐姐。前兒既是那邊大老爺地壽辰。親戚家怎麽不過來祝賀呢?”


    探春說道:“怎麽沒有?不過賀禮皆是送到那邊兒的,你自然不得見。”


    賈環道:“不是那些打發家人過來的,難道就沒個親身過來坐席獻壽的?譬如……老太太那邊的史家。”


    聽他提起史家,探春隻道是隨口舉證,並不在意,答道:“你難道忘了那邊的大老爺好清靜喜修道,已在外頭道冠住了好些年了?究竟主人家連正主也不在,延賓請客的來了未免尷尬,還不如隻將合家子親族裏的請來一聚,倒還便當些。”


    聽了這話,賈環默默點頭,也不應聲。見狀,探春當是他是在記掛功課,便起身說要去趙姨娘那裏坐一坐,還他個清淨好用功。賈環依言坐回書桌前,重又拿起書本看著。卻在探春走後抬頭望著屋外一株枝條已枯脆如柴的垂絲海棠,發了許久的呆。


    ***


    不幾日,便有消息傳來,說賈瑞已病歿了。


    賈母王夫人等正歎息間,又有賈代儒差家人來報喪。賈政聞訊,自也是惋歎一場。到得發引的日子,便命寶玉代己前去吊問。彼時恰好賈環在側,見他父親隻著寶玉去,遂求告道:“先生這幾日想來傷心得不得了。我連日不見先生,如今過去一見,縱不能代為開解,看慰一番也好。”


    賈政聽了,直誇他敬師重道。當下便命身邊的親隨小廝過來,帶著吊儀子,送他兄弟兩個前去代儒家吊問


    一行人來至代儒家,隻見


    清貧,但因代儒多年為師,弟子亦不少,此時紛紛~又另有賈府許多親戚也過來,往來人客極多,倒有有幾分往來奔吊的意思。寶玉將他父親的贈銀交與代儒,又陪著掉了些眼淚,恭聲勸慰幾句。眼見人漸漸的多了,便有些不耐嘈雜。趁著又有親眷過來安慰代儒,得便抽身走開。


    本欲往內室相避,卻又想到此處不比自己家中,女眷姊妹間皆是不必避讓,大可說笑親近的,遂隻得打消這念頭。因見賈環仍站在代儒身旁,且又無有剛來了就走的道理,隻得袖手站到一邊避讓。


    代儒家原本屋小堂窄,寶玉站在一側,雖隔了一段,站在對角那頭的人聲言語依然清晰可聞。瞧著他們眼生,多半是代儒先前的弟子,寶玉本不在意。不想聽著聽著,卻悄悄留上了神。隻聽其中一個說道:“老先生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令人歎惜。”


    另一個卻逼仄了嗓門說道:“我卻聽說,老先生這孫子本不該命至如此,卻因些莫名緣故,乃竟至暴病身亡是冤哉痛哉。”


    聽他如此說,不單先前那個,一處站著的另幾個人也問他是甚麽意思。那人卻隻管搖頭道:“死者魂靈未遠,怎好在靈堂上便嚼起這些事情來?”


    當即有人說道:“:是如此,你先時便不該說出來白吊著我們。若你隻怕他生靈惱怒,那便往外頭說去。橫豎這話也是你從別人口裏聽來的,並不是你自家白造的。轉說一番,想來若是生靈有知,也必不會生氣。”


    話音剛落,一群人都說好半推半擁的,拉著那人往院子裏去了。寶玉見狀,心中不由好奇起來,遂也悄悄跟了出去。見他們在半人多高的花台邊站定,忙轉至另一邊,恰有一叢長勢極旺的蓬草擋住他的臉,當下便在那裏密聽起來。


    隻聽那人說:“我是來時聽那報信的人說的,那原是老先生的家鄰因連日人手不夠,故才相請過來幫忙。我聽他說,老先生的小公子雖說是暴病身亡,然則細究起來,這病卻來得蹊蹺古怪勢頭凶猛。好端端一個人,不到月餘的功夫添了一身的毛病。且臨走前光景更是嚇人,旁人看他隻顧拿著鏡子照落了幾次都又拾起,竟似照不膩似的。及至最後一回落下不再拾了,這時再看,人已沒氣了。眾人幫他擦身穿衣時,便見床上盡是汙糟。究竟他又未曾娶妻,更不曾納妾,且病中臥床,哪裏有閑情去想那些事?可不是古怪得很。但到底如何,也隻得存疑了。”


    罷,這幾人便小聲議論起來。一個說重症急攻,霎時便要了人的性命,也是有的。一個說這事聽來果然古怪,想來其中必定有些始末,不定是有甚麽妖孽作樂,啄盡了人的元陽。因礙著究竟是靈堂,當麵議論,總是忌諱,說不了幾句,啐了幾聲,便依舊回堂上去了。


    獨下寶玉一個,因聽了這番話,不由不想到先前薛蟠同他講的那故事上去。他當時聽了雖是害怕,但日子慢慢過去,那驚懼之心便也漸漸淡了。過後回想起來,也曾疑心是不是薛蟠唬嚇自己。但又想到,那美貌多情的青樓女子想來定是對世間猶有留戀,否則為何還不去陰曹地府,隻管在人間徘徊?但卻不知,她所掛戀的係是何人。


    因之想一回,歎一回,一回,信一回,那兒卻是再不曾忘了。今日聽到這番猜疑議論,再回想賈瑞平日的神氣,當下不由便著了慌:“他平日那般強健的一個人,怎的一場病就斷送了性命?聽他們方才說來,似乎是被甚麽妖孽鬼怪引誘折騰所至。可見這世上怪事是有的,老薛那日真個沒騙我,確有人因那些事而喪了命。他一個二十出頭的人尚且如此,我這十三歲的,倘或輕越雷池一步,必定比他更受折磨。到時不獨自己受苦,令老太太、父親母親他們知道,也羞煞了人。”


    想到若果真那一日,他父親知曉實情後的神情,不覺心裏一陣緊縮,頓時對這些傻念頭便愈發認了真。當下瞅著院心那邊人來人往,花壇這邊去是幽僻安靜。雖是青天白日,也不禁生出幾分寒意來。


    恰在這時,茗煙拴好了馬過來照看著,見他麵色蒼白,隻當是見了棺木,故而受驚。


    忙說道:“既瞧過了,盡到禮數,便可回去了。出門時花大姐姐說了,二爺仍要家去用午膳的,飯時前請務必回去。瞧這天色也差不離了,二爺不若向賈老太爺說一聲兒,這便請辭。”


    寶玉當即答應著,便進屋同代儒說了。辭畢,又悄聲問賈環:“你走不走?”


    賈環瞅瞅神情慘淡,須發競白的代儒,猶豫一下,終是說道:“二哥哥先走罷,我且再多留一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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