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總不肯開門,不獨探春心裏有些發慌,入畫彩屏張起來,悄聲商議著要不要去稟報給賈母知道。探春忙止住道:“許是你家姑娘正同我鬧著頑呢?且等一等再說。”


    正慌亂間,忽然院中進來一個人,卻是秦氏身邊的寶珠。隻聽她怯怯說道:“我們奶奶著我過來,給四姑娘帶句話兒。”


    入畫等聽罷忙衝屋裏高聲說道:“小蓉大奶奶那邊兒差人過來帶話給姑娘,姑娘快出來罷!”說完屏息斂氣等著。


    又是沉寂許久,門方緩緩開了。屋內並未點燈,隻有廊下挑著幾盞羊角風燈,將惜春影子拖得老長,愈顯單薄孤寂。


    探春卻不理論這些,見她穿著單薄,忙向入畫打個眼色:“別讓你主子在風口裏站著。”說罷等不得她去取衣裳,便將身上的對襟外褂子脫下,披到她肩頭。


    惜春木著臉一不動,仍由她擺弄,隻將一雙眼定定看著寶珠。寶珠不敢與她對視,便低頭稟道:“我們奶奶著婢子帶句話兒給三姑娘:前兒未下完的那盤棋,還請姑娘明日過去,繼續了了才好。”


    聽罷,眾人不免心中詫異來:本以為是何等要緊事,不想竟隻為這個,入夜了還特特遣人來走一遭。又見惜春一語不發,隻管默默看著那丫頭。因想了一想,便以為是前日惜春在寧府同秦氏鬧了些別扭,故而秦氏才差人來請,好預備明兒同她合好的。


    探春也是如猜測,隻打諒是惜春同秦氏鬥嘴生氣,她一個虛歲隻到十歲的小丫頭是容易較真,故而才這般生氣。遂上前先向寶珠說道:“你們奶奶也忒急了,入夜了還差你過來,可見是心裏真著急呢。”說著又悄悄推了惜春一把,“看人家如此實誠份上,快給個回話兒隻管幹站著,仔細凍著。”


    惜春將頭一扭願答。但看見探春因將外裳讓給自己,自家卻站在風裏輕輕顫著,猶不自知,反勸她莫凍著。心裏一動,沉默片刻啞著聲音說道:“我不去,你把那副棋子取來還我。我不去!”


    聽她話人又是一愣。寶珠為人伶俐,忙陪笑勸道:“姑娘向來同我們奶奶最好的,今日怎的說起這話兒來?敢是那邊有不知事沒眼色的丫頭衝撞了姑娘,惹得姑娘生氣了不成。我且先代她們陪個不是,明兒姑娘過去了,細細告訴我們奶奶們奶奶親自替姑娘出氣。姑娘且順順氣兒,消消火為不相幹的人帶累著惱上我們奶奶。”


    聽她句提起秦氏。惜春再按捺不住笑道:“原是一府裏一家子地人。哪裏有帶累二字!她既做得出不犯推到旁人身上!你回去問問。看我可曾冤枉了她!”


    她這話兒說得不清不楚。寶珠雖也不甚明白緣由。但終究是秦氏身邊地人。隱隱察覺了些私密。這會兒聽惜春當麵直指。別人雖聽不明白這話兒。她麵上卻不由一白。咬著唇慢慢跪了下去。旁人不明就裏。隻道惜春真個惱了秦氏。忙紛紛出言相勸。皆說道:“姑娘且看往日情麵。擔待著些罷。這會子夜裏頭。何苦認真計較呢?不如丟開手。彼此能得睡個安穩覺地好。”


    勸之再三。惜春隻是不作聲。待眾人無辭可說時。方道:“還是那話兒:我不過去。明兒你把東西送還來!我要去睡了。沒空與你。”說罷返身進屋。也不理論寶珠仍跪在地上。


    留下入畫彩屏幾個麵麵相窺。相互悄悄咬著耳朵。卻都曉不得惜春哪裏來地火氣。探春也不甚明了。有意跟進去再勸勸惜春。但見她自管往鏡前坐下卸釵褪。寬衣除襪。顯見要睡了。遂也不好再去打擾。便向寶珠說道:“你先回去罷。有什麽話明兒再說。


    ”又向入畫一努嘴。“還不快去替你們姑娘鋪床展被?”


    寶珠低低應了聲“是”。風燈下偷偷打量探春神色。(.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拿準她並不明白那番話真意後。方懷著心事退下。一路尋思該如何回稟。及至回到東府。因打諒秦氏屋中燈光黯淡。隻道是睡了。還來不及舒一口氣。便有人看見她。招呼道:“奶奶說了。讓你回來後立給她回話呢。”


    寶珠無法,隻得進去,含含糊糊將惜春發怒之事說了。末了又說道:“四姑娘想將那副水晶棋子取回去。”


    秦氏聽罷,回頭瞅著壁板看了半日,方輕聲說道:“既是姑娘想取回,那明兒你便收拾了送過去罷。”


    次日探春起來,梳洗完用畢點心,便如平素一般,先叫上迎春,再至惜春處,好一道去念書的屋子。不想二人來得惜春院內,隻見廂房緊閉,丫頭上前叩著也見動靜。迎春因著慌道:“這是怎麽了?敢道四丫頭病得連聲兒也出不了?”


    見她著慌,探春忙安撫她:“若是病了,早該有人忙亂起來呢。或是一時未曾聽見,二姐姐且先莫慌張。”


    正說著


    因聽見前麵人聲,忙小跑著出來看是誰。見了她姊道:“姑娘們且自去罷,我們姑娘今兒不去上學了。”


    迎春不曉得昨晚那樁公案,便問是何故。入畫答道:“倒也沒甚麽,隻是姑娘身上不自在,懶待動罷了。說要清靜一日,到底連我們也不許在麵前,說是看了心煩,隻管將自個兒關在屋中。”


    一旁探春聽了,便曉得昨夜之事未了,惜春仍在氣惱著。因將入畫拉到一旁問道:“這是怎麽說?你們姑娘不是同那邊兒的小蓉奶奶最好的麽,如何就氣成這樣了?裏頭緣故你可曉得?”


    入畫搖了搖頭,說道:“打從前兒我們姑娘往那邊走了一遭,回來便悶悶的了。但當日我並未跟姑娘一塊兒過去,問跟去的人,她也說姑娘有好一陣子走開了不在眼前是去找小蓉大奶奶,結果卻自己跑了回來。還是跟去的人在那邊等不得,差人回來一問,方才曉得。”


    探春道:“依這麽說,你們竟是不知道的了?”見入畫不住點頭,心下因奇道:惜春雖偶然有些小女孩兒慣有的小僻性底也不是這樣較真小心眼子的人。怎的先時兩人好得蜜裏調油似的,忽而一下子說翻臉就翻臉了?


    有心要進去寬寬解又想到她同秦氏之間,究竟緣底何事,自己總是不曉得。設或若說錯了話,豈不是好心辦壞了事?莫若還是讓她獨個兒先靜一靜,不定慢慢的自己就回轉過來了呢?


    這麽一想拉了迎春說:“既四丫頭身上不好,咱們就自去先生那裏回來了再來看她。”


    迎春素來肯她的話,當下便跟著她一起去念書了。


    不想下學後回來,惜春是悄無聲息的鎖在屋裏,午飯時分,也隻仍說身上不好,不上來吃飯了。賈母也不甚在意問了隻是偶然身子不爽快後,說清淨餓一頓倒好也罷了。


    這邊春吃罷飯,又同黛玉說了會兒話因想著惜春那般反常,總覺得心神不寧。索性告辭出來去探看。到了見房門洞開,惜春正坐在窗下,心中頓時一鬆。方要上前說話兒,想了一想,卻又止住腳步,悄悄招手叫來彩屏,含笑問道:“你們姑娘現下好了?”


    彩屏上卻頗有些惶惑之色,一個“是”字也是結結巴巴掙出來的。探春見狀,不免又起了疑心。連聲催問幾次,彩屏被她問不過,方悄聲說道:“姑娘先莫說話,且跟我來。”說著轉身而行,穿房度徑繞到抱廈旁後廊盡頭處,指著那裏吃吃說道:“姑娘請看那裏。”


    順著她所指看去,探春隻到一口水井,因當年井台子砌得太低,後又添了木欄,以防打水的人失足滑下去。這原是為這一帶的小丫頭們設的,以備日常洗漱時用,並無甚出奇之處。探春因問道:“看見了,那裏有甚麽?”


    彩屏道:“姑娘請再看仔細些。”說完似覺出不恭,索性走上前去,指著一邊井台沿子說道:“姑娘看看,這是甚麽。”


    今日天高氣朗,雖不時仍有寒風,日頭卻仍是和暖的。探春沿著她的手臂看去,恰被那映著日頭瑩光閃爍的東西晃了一下眼。忙定晴細看,隻覺那東西頗有幾分眼熟。細細一回想,不由低呼一聲:“這東西怎麽到了這裏來?”


    那流光溢彩,在陽光下折射出一片晶瑩光芒的小小物件,可不正是當年鳳姐過門時,送給惜春的水晶圍棋子。因其實在圓潤可愛,探春至今仍記得樣子。後來惜春將這副棋子搬到秦氏那邊,便不怎麽得見了。不想今日再見,卻仍能認出來。


    再想起惜春昨夜之話,探春心念一動,已微猜出幾分來,忙問道:“難道是你們姑娘――”


    彩屏歎道:“可不就是我們姑娘親手扔進這井裏來的!剛剛小蓉大奶奶那邊的人來了,姑娘忽然就開了門。我們隻說這下好了,正慶幸著呢。不承想姑娘接了那棋簍子,拔腿便往這邊過來。我們幾個皆措手不及,隻得眼睜睜看著姑娘將棋子盡皆傾入這井內了。”


    她說得唉聲歎氣,探春聽卻得心驚:不想惜春小小年紀,便有這麽大的氣性。但究竟是與秦氏生了甚麽:,才令她如此絕決呢?一麵尋思,一麵打量那枚雲子,不由皺眉道:“那濺出來的怎的不收回去?”


    彩屏答道:“兩盒棋子兒全下去了,隻剩得這一顆。我原說要撿,但入畫卻嚇得什麽似的,說定要報給老太太知道,這要留待老太太來看。我卻有些猶豫著,先攔下她來。”


    說著重重歎了一口氣,朝那深黝的井口裏望了一會兒,複又問探春:“三姑娘素來有主意,這遭還請替我們費費心想個法子:這件事,究竟該不該說與上頭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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