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依薛蟠信上所言,掐著時辰來到梨香院。往日看人果然一個也無,大門亦是虛掩的。探春悄悄推門進去,正四下打量著,忽聽一個聲音低低說道:“這邊。”探春忙循聲而去,跟著薛蟠轉過廂房之間的小夾道,來至後麵一間小小偏房。


    薛蟠看著探春進去,小聲說道:“你先等一等,我馬上回來。”說著掩上門又往前頭去了。探春四下打量,隻見物品堆積,雜亂零碎,還有幾隻打著繩結的箱子,便知道這應是間擺放雜物的屋子。


    打量一番,因見總無坐處,遂拿出手絹,將一隻雙菱扣環羊皮包銅腳箱上薄薄的浮灰拭去,往上麵坐了。等了一會兒,隱隱聞得前院漸響起人聲、腳步聲,卻總不見薛蟠來。閑坐無聊,猶豫一下,便將斜對麵一隻箱子也擦幹淨了。


    還未直起身來,便聽身後門板一響,人影長長投到麵前,正是薛蟠:“對不住,剛才交待他們些子事情,耽誤了。


    ”一眼看見探春手中拿著髒了的手絹,忙說道:“麻煩你了,交給我放著罷。”


    探春因將帕子:給他,二人各自坐下。也不知為甚麽,未來時彼此心心念念,恨不得立時就見麵。及至真個見了,卻反不知說些什麽好。探春低頭弄了一會兒袖子上細密的繡紋,方問道:“剛才我過來時並未遇見人,你是用什麽法子將他們支開的?”


    薛蟠目光總盯著屋子一,好似那堆包袱隨時會滾下來。聞言方略略轉過頭來,說道:“我借口新店開張,不單門麵上要燒香敬供,家裏也得拜一拜才好。故而找了個道士來,燒了一回紙符,又說正請著財神,誰也不許出門隻管躲在屋子裏頭。”


    聽罷,探春掩而笑:“好大的陣仗!單為找個借口,卻要勞費這一番心思。”


    道:“也沒甚麽,找個把人的事情。也幸虧如今你我住得近否則更要折騰。(.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這話說下來,兩人間的氣氛漸漸鬆弛下來。探春道:“來了這些年,我都不習慣單個同男子說話了――昨兒個你說也是來了九年?”


    薛蟠點點頭。道:“是啊。剛來時我也是樣不習慣。又總想著或有法子可以回去。折騰了幾年。才漸漸死了心。認命留下。”說著歎了一聲。“誰想得到。隻為一隻兔子牽引得一輩子都變了。”


    聽他說起兔二字。探春麵上不由一僵。頓了一頓。問道:“難道。你是因為騎車時躲一隻兔子才過來地?”


    薛蟠聽了滿麵訝然。問道:“你怎麽知道?”


    探春苦笑道:“你莫非忘了。當時你後座上還有另一個人?”


    聽到這裏。薛蟠一下子站起來:“原來是你!我早該想到!”


    見他反應激動。再之先前那番話春隻當他要惱恨自己連累了他。忙道歉說:“對不起。那天如果沒有我。你也不會落到這裏來。”


    薛蟠聽而不聞,發了半天的呆又重新坐下,重重歎了一聲麵上苦笑漸漸消散。因見探春仍是滿麵歉然,反又過來安慰她“也沒什麽,我在那邊爹沒了媽跑了得天天操心著賺錢吃飯。來這裏倒好,白做一個大少爺。”


    探春見他為自己解圍,心中固是感激,遂也順水推舟,說起別事來:“有件事我奇怪了很久,你既是事主兒,便同我說說罷:香菱去哪裏了?你既沒為她鬧出命案,為何又在金陵耽誤了那麽久、仍舊牽扯著打官司?”


    薛蟠道:“我那起官司並不是為香菱打的――她現在也不叫香菱,叫甚麽我卻不知道。那位馮公子將她買回去後,擺酒請客時,我認得的人也去坐過席的。但她既已跟了好人家,另改了名,那名字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探春聽罷,雖不認識“香菱”,但仍暗暗為她高興。因又問後麵的事。隻聽薛蟠說道:“這場官司,卻是我故意惹出來的。”


    這話說得探春一愣,問道:“為什麽?”


    薛蟠歎道:“還不是為我那妹子的事情。早先皇上下的旨意,我們家自然也是知道的。本說我家隻是個皇商,雖然還算不錯,但究竟不算最頂尖兒的那一拔。照我的意思,便隻推說她身子弱,不報上去也罷了。誰知我那妹妹主意大得很,聽我說個不字,也同我分爭,反去同母親說了。結果自是母親來勸我,說若有個陪皇室公主念書的妹子,如何如何好。我勸之再三,隻是不聽,一心定要上來。說不得,我隻好來了這麽一著,買通兩個人來演戲,使個拖字訣。本想拖到日子過了再說,不想突然來了個賈雨村,立馬了結了去邀功,又將我拖扯著上來了。”


    探春便問他現在可想到其他法子阻止此事。見薛蟠點過頭,方放下心來,說道:“我瞧你娘很疼寶釵呢,怎的舍得讓她去陪讀?連我們這邊有人問黛玉為何不去,鳳姐還說她們呢。”


    薛蟠


    把臉,說道:“你該知道薛家往上數兩代的位子罷?不大,且不似他們史家、賈家有世襲爵位。及至後來做起皇商,便又不比王家,於朝中有人。雖說也是金陵一帶護官符上靠前兒的門第、所謂的四大家族之一,究竟倚恃的不過錢財而已。且到了如今,薛老爺和他家兄弟走得又早,無人支撐。各處生意消耗虧空,自是不消說。更又因沒個得力的當家人,原本同我們交好的人家,現兒也漸漸虛應起來,但凡有事求他們,總不若以往那麽舒展,皆是束手束腳的。”


    探春想了想,道:“於是寶釵便打定了主意,要借陪讀之機,謀一個好出身,替你重新張羅、振興家業?”


    薛蟠重重歎了口氣,說道:“可不正是如此!”


    想起昨日寶釵含笑說話兒的情景,探春不覺說道:“難為她一個小姑娘家,十四歲還不滿呢要愁著這些――你也不想想別的辦法?比如去求個功名,有了它傍身,多少也得些好處。”


    薛蟠道:“你當我沒想過?隻是我家既做了皇商,便很不入朝裏那些清流們的法眼。若是我真個去舉業掙功名先不說要被那些自詡清廉剛直之士白眼以待,縱日後做了官,人家也不屑同我往來定還要時不時刺幾句。逢著底下貪吝卻偏要擺出清高孤介樣兒的,正巧拿我來做:子。我何苦受這份氣?便是忍得這些,順順當當得了功名、又補了實缺。屆時不算其他孝敬勒,單是每年明著敬奉上司的冰敬炭敬,也必要包得比旁人更多些,上頭才會覺得我識趣,往後得了時機,才肯提攜我。都說千裏做官隻為財這竟是拿著家業去貼官位了――若讓我去搜刮百姓補自己的虧,我卻還下不去手。”


    他說得連連搖,探春也聽得蹙起眉來:“有另外三家在,誰敢勒索你呢?你別是想太多了罷?”


    薛蟠聞言,鼻中冷哼一聲,:“我倒寧願我想多了――他們最後的下載怕得,難道你不知道的?他們果真靠得住麽?”


    探春原本並想到這一層,當下被薛蟠一點然記起,連忙追問道“雖知道最終要落敗甚而抄檢,但究竟原因並不曉得。難道你知道?”


    目光微動,說道:“我也隻是私下猜測:隻說這賈家,依這等權勢地位單是子弟不肖、為官不廉,隻要不鬧得太過竟也不是甚麽了不得的事,斷不至於引來抄家大禍。在官場上引來這般大禍的,要麽是謀逆大案麽,是黨爭裏站錯了邊,忤逆了最後得利之人。


    聽,探春細想了想,說道:“你說的第一樁不可能:榮府兩位賈老爺,一位最是道學,一位沉溺美色;那邊的族長珍大爺,也是耽於享樂之人。他們享福還不及呢,怎有心思去謀反?再說後一件:朝堂上的事,我雖知道得極少,但大體情形卻是曉得的。今上正當年富力強,似乎還不到三十歲罷?當不至再有爭位之亂。若說是亡於黨爭,現賈府除我們老爺做官還算用心外,其餘幾位皆是虛掛著名混幹餉。這麽些人,掀得起甚麽風浪來?”


    薛蟠聽了笑道:“你倒也想得明白,隻是忘了一點。以後不是有句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官場也是如此。縱你不想、不願去惹事,事情反惹上你呢。”


    探春得聽,遂這話咂摸了幾遍,忽而靈光一閃,問道:“你意思是,賈家其實是被別人帶累到的?”


    她隻當薛蟠定會說出一個令她震驚的答案。誰知,薛蟠卻搖了搖頭,說道:“我雖如此想,但這些原也隻是我自個兒琢磨的。究竟作不作得,我也不曉得。不過覺得,這應該最有可能。且我剛從金陵上來,又未在官場中打混,具體情形,自是不曉得。隻有先存了防備的心思,日後小心著,自家處處留神,看一步走半步罷。”說著單手支頷,麵上現出又似茫然又似疲倦的神色。


    後麵一番話,聽得探春心中暗歎自感。待他說完,頓了一頓,強笑道:“這些做官的門道,你知道得倒詳盡。”


    薛蟠淡淡道:“不過因為還在那邊時,家裏有人在這個上頭吃過虧,所以後來我閑時便琢磨著這些門道,故而比旁人略知道些。再者官場上的事,幾千年來也沒怎麽變過,這邊的事,時時留心打聽著些,雖不至提頭知尾,然慢慢便也能摸清一些。”


    見他神情淡淡的,探春雖心中好奇,也不好再就此事上多嘴。遂又問道:“既是咱們早早知道他四家要敗落,那你怎的還願在生意上同王家搭上幹係?難道他們家最後仍能獨善其身不成?”


    聞言,薛蟠麵上頓時現出無奈之色來:“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當我很願意將自家的銀子白送與外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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