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洗塵宴已畢,眾人各自散去。鳳姐早命人將梨來,此時因王夫人已捱不住,先回房歇了,鳳姐少不得又親攙了薛姨媽,引她一家往院裏去,看顧招呼一回,待薛姨媽歇下,自己方才回去。


    這邊探春等幾個小輩,亦是等長輩都散盡後,才各回去歇息。見探春回來,屋裏的小丫頭忙擰了熱巾子來替她擦臉。翠墨也迎上來,一麵替她更衣,一麵說道:“也是因陪客,一頓飯好吃了個多時辰才完,天都黑透了。”


    探春道:“撤了席麵又擺茶果,坐著一處說話兒,才直鬧到現在。”


    翠墨又問:“聽說新來的這位表姨姑娘,模樣兒跟天仙似的,是真的麽?”


    探春尚未回答,可巧侍書進來,聽她問起,便說道:“你親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翠墨道:“姨太太一來,自是要忙著到各家親戚先走一道的,姑娘自然也要跟了去。我卻往哪裏去看?你快同我說說罷,莫讓我老是絆在上頭想著。”


    被她問不過,侍書隻得形了個模樣兒,又誇了寶釵氣態沉穩。翠墨聽得津津有味,又追問道:“那比林姑娘如何?”


    侍書道:“兩位娘的漂亮並不是一路上的,好比荷花和牡丹,雖外貌各異,卻各有各的好看。若非要挑剔著爭出個高下,也隻看人喜歡哪種罷了。”


    翠墨聽得悠然神往,又是喜歡又愁,說道:“你不說還好,這一說,我心裏更癢了巴不得現就看見表小姐才好呢。


    侍書笑道:“不說你又催。說了你抱怨我見好人是難做地。”


    探春在旁聽著。見墨如此。也笑問道:“難道今天你就整天隻呆在屋裏。聽見親戚來了也沒出去看看?”


    翠墨道:“何嚐沒去呢?隻是表小姐自往太太和姑娘們跟前兒去坐著地。我去了不過看見幾車東西他家跟上來地那些人罷了。”


    聽見家人二字。探春因勾起一件事來。問道:“裏頭可有甚麽有名人口?”


    這回卻是牛嬤嬤接地話兒:“人才剛到姓還未通全呢。哪裏就曉得誰是誰了。姑娘也忒性急了些。”


    探春聽了仍不死心。又問:“裏頭可有同先時那件官司相幹地人?”


    牛嬤嬤道:“不過是他家小爺家吃了酒後同人慪氣,揮了兩下拳頭。隻因那家人有些愣杠緊揪著不放。現事情既已結了,自是各走各路,難不成那人還跟著趕上京來?再說,也並未聽見裏頭又幹係到薛家的另一個人。”


    聽至此處,探春再忍不住,索性挑明了問:“他家人裏頭可有個叫香菱的丫頭?”


    翠墨答道:“沒有呢家跟著姑娘的兩個丫頭,一個叫鶯兒一個叫文杏,並沒有叫香菱的。”


    聞言春心中不由猜嘀咕起來:薛家雖上來了,隨行人中卻沒有香菱。而薛蟠本該惹出的那場人命官司前幾日時聽得說,隻不過是尋常的吃酒打架而已。


    早先她還以為是王夫人有心替外甥遮掩,故用旁的話來蓋住,不令外人知道。於是當時便沒再細打聽,隻道待薛家上來後,自然會有人議論著傳出來。不想,今日非但沒聽見“真相”,連本該出來的人也是蹤影全無。


    她雖不是對紅樓十分有研究,但一些有名的事件卻是記得的。故而當下見該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便十分困惑。


    身邊的人卻並不知道她這番心思,見她一昧呆坐著出神,隻道她是累了,便問她可要洗漱了歇息。探春胡亂點頭應著,心思仍被那樁事糾結住。直至丫頭們鋪展錦被、掖放軟簾畢,請她歇下時,也未得出頭緒,隻得吩咐翠墨道:“明兒你得空多往梨香院那邊走走,聽見甚麽奇趣的,回來告訴我。”


    及至睡下,仍在思索。忽而又想到前日同黛玉寶玉間的玩笑,不由一驚,心道該別是真個說中了,香菱已被行俠仗義的柳湘蓮救下。但若真是如此,那柳湘蓮為何會在這時候往金陵去?難不成,他也是……


    想至此處,探春不敢再深思下去。心中也說不上是甚麽滋味,似是期待,又似乎隱隱懷了恐懼。一時恨不得天馬上就亮,好立時過去詢問寶玉;一時又覺得是自己想錯了,天下再無如此巧合之事。思來想去,總不能成眠。直至後半夜,方淺淺睡了一覺。


    卻說次日,梨香院這邊清早便有響動之聲。原來薛姨媽等並未多作歇息,反比平日起得更早,一麵梳洗,一麵著人檢點著帶上來的禮物。一會兒用過些細點,著人往王夫人處說了一聲,要往王子騰家去,這邊便自行動身了。


    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不多,故而車夫便將騾子趕得快了些。薛蟠騎了匹白


    他母親妹子車旁,見狀忙喝命慢些,又湊近那紅拖側旁的小窗,問他母親可有不適。


    薛姨媽道:“無妨,且我等著見你舅母呢,跑快些倒好。”


    薛蟠道:“母親不是昨晚還說坐了這些日子的車、骨頭顛得生疼,還打算著找個媽媽來推拿鬆脫鬆脫麽?今日路程雖短,趟或再顛簸到,也是難受。”說著仍命車夫放得慢些。


    薛姨媽見他如此關懷,心中十分欣慰,然仍不免叮囑道:“過會兒到了你舅舅家,且將放在我身上的這些功夫,對著你他們略使出二三分來。切莫拿出你平日同人的那副款派來,可曉得了?”


    薛蟠道:“舅舅現查邊去了呢,我卻對著誰體貼可意去?”


    薛姨媽被他慪一笑,道:“便是你舅舅去了,你舅媽還在。難道你就不敬你舅媽不成?”


    薛蟠撇撇嘴,道:“長輩我自敬的。”


    他嘴裏雖如著,但打量神情,度其語氣,薛姨媽如何不知這兒子心裏在想甚麽?但於此事上他母子已分爭過許多次,總未有過結果。且今日過去闊別多年的娘家,薛姨媽也不想人還未到,先在路上爭嚷起來,在娘家人麵前露出惱色來不好看。


    隻是雖作如是想,但心中究竟突一個疙瘩,仍是忍不住說道:“從來沒你這樣的外甥,還沒見過舅舅一麵呢,彼此倒先存下心結來了。”


    若在往常聽到這話,薛多半要爭辯一番,說此事並不是自己先挑的頭。但今日他也存了與薛姨媽一樣的心思:既是往親戚家去,便不能自家先窩裏鬧起來,沒得教外人白看了笑話,且更有理由說嘴了。遂隻作沒聽見,撥馬兒往前頭去了。


    車內寶釵也勸著母親:“哥哥犯強,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一會子的功夫哪裏勸得下來?媽且別帶了氣惱在臉上,好容易得回來看看,正該歡喜呢,別為這些事攪了興致。”


    薛姨媽歎道:“我隻怕過會兒他進了,說出甚麽不好的話兒來。唉,你哥哥這麽大人了,那脾氣卻一點不見改。他舅舅不過寫了幾封信來,令他用功上進,他便難受起來,反惱起他舅舅來了。真真不曉事,總不讓我省心。”


    寶釵深知,依她母親的意思,王子騰是長輩,且官又作得極好,意思命薛蟠多聽他的話。但哥哥卻偏不如她所願,每每的王家、賈家捎信上來,請她們合家上來小住,薛蟠總是以金陵尚有生意為由,設辭推脫。後來更不知為了甚麽,甚而還惱上了王子騰。每每的王家那邊有信過來,他總要冷言冷語幾句。


    但現下卻不是細究這些的時候,寶釵因又勸道:“哥哥雖莽撞了一些,正經事情上倒還拿捏得住,媽就別操這沒用的心了。再說,既是舅媽家,縱有一星半點兒失禮,難道舅媽還生吞了我們不成?”


    這話說得薛姨媽笑了起來,心中果然輕快不少。因是在街上,雖坐在車中,母女兩個總不好恣意說笑。低聲又說了幾句,寶釵便依舊靜靜坐著。薛姨媽卻因多年未回京來,胸中滿縈激蕩之情。將窗袱揭起一角悄悄往外打量著,忽而低低一笑,忽而搖頭歎氣,皆是在感歎舊京風物,有些已消泯不若當年,有些卻至今未變。


    稍頃,騾車行至王家府邸大門前。早有人候在那裏,見他們一行來了,為首一個錦衣白馬的少年公子,眉目間依稀有兩分自家老爺年輕時的英挺疏朗,又見車簾子角上竹的便曉得是以前的小姐回來了。趕緊一行差人進去通報,一行上來迎著。


    王子騰夫人與鳳姐母親段夫人等片刻出來,將薛姨媽等迎進去。在廳中坐下,敘些別後溫寒,少不得彼此又落了一場淚,慢慢兒的方止住了。王家夫人因笑道:“二姐姐來了,老爺偏又往任上去了。隻是錯了這幾天的功夫,便又得再等好久才能見著呢。”


    語罷又向薛蟠說道:“你舅舅幾次捎信叫你上來,你卻總不肯來。直到今日才算是見著麵了,果然出落得十分子弟。難怪你舅舅每每說起,總說你不錯呢。”


    待薛蟠謙遜幾句,王家夫人又攜起寶釵的手,細細問她話兒。說一陣,讚一陣:“怪道賈家那邊的大姐總說二姐有福,哥兒不消說,自然是好的,連姑娘也好個模樣兒性情。這樣一雙兒女,真不知二姐是如何教導出來的。”


    親眷幾個敘了一早的家常。下午,薛姨媽的兄弟、鳳姐的父親王子仁也回來了。兄妹兩個經久不見,自然也有許多話兒要說。直敘至掌燈時分,定了日期再見,薛姨媽方依依不舍的帶著姑娘兒子回賈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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