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先前去的那丫環回來稟過,探春才知,原來賈環咳嗽是因前兒吃了塊檳榔,自此便大咳起來。初時趙姨娘因他咳得滿臉通紅,但此外偏又沒其他症侯,正拿不準該不該請大夫。可巧有個上了年紀的嬤嬤自老姊妹處聽說此事,便說多半是飲食上有甚麽妨礙。


    趙姨娘正無計可施,便將這話當作準信,仔細察訪,盤問近日賈環都吃過些甚麽。查來訪去,最後一個近身伺侯的教引嬤嬤終於想起,前日自己荷包裏的檳榔曾少了些,當時隻說是誰順手拿去吃了,也沒在意。後賈環咳嗽起來,便更想不到留意此事。


    兩廂一對證,應是此物無疑。但雖查出病由,卻無根治的法子,隻得先用些潤肺止咳的東西將養著。好在咳了兩日,總算漸漸和緩過來。如今賈環隻偶爾咳上一聲半聲的,料想是無甚妨礙了。


    探春聽罷,心知是食物過敏之故。但她從未有什麽過敏源,雖然知道有人過敏時會打針吃藥,但究竟該吃什麽藥她卻不知道。隻得說道:“查出根兒就好,往後別再吃檳榔就是。”


    那丫頭笑道:“不用姑娘說,姨娘早命將院裏的檳榔都扔了,連閑擱著的荷包裏的也沒放過。”


    正說話間,忽然王夫人那邊有人來找李紈,說買辦已將六月鳳姐過門時的東西送了一些過來,要她過去幫忙核查入庫。李紈應了,連忙去換衣裳。探春見心事已了,遂說道:“可巧我今兒還沒給太太請安呢,這就同大嫂子一道過去罷。”


    二人來到王夫人處,果見院裏媳婦婆子站了一地,除開送東西的,還有來支錢領糧的、來回稟勾銷的。王夫人忙得連坐也沒坐,站在桌邊命金釧兒彩雲先過去清點物品數目,回頭過來報數。李紈一進屋,見如此繁忙,索性連茶也不吃,先到王夫人身旁與她一一對過明細帳目。


    探春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但見人來人往,忙亂不堪,自己杵著反礙了別人,便先向王夫人請安。王夫人壓根兒顧不上她,隻說:“姑娘屋裏坐去,這邊人多,仔細磕碰著。”


    聽她如此說,探春便往後麵裏間去。隻見靜悄悄的沒有人,打諒人都往王夫人跟前兒幫忙去了。因想這倒是好時機,可親眼看看賈環去。便將步子邁得又輕又急,趕緊往東小院兒那邊去。


    不想賈環處亦是悄無人聲。探春先兒還在想得設個法悄悄進去,不令那起多嘴的婆子們看見自己。見此光景,不覺奇怪起來。略一沉吟,頓時又明白了:賈環院裏使喚的人大多同王夫人那邊沾親帶故的,現今王夫人忙著料理鳳姐過門之事,不免生出許多買辦采製的事務來。這起人哪有不去趨奉的道理?恰巧今日又是采買的人頭一遭送東西回來,待王夫人查點完畢,少不得要賞些東西。這些人想來便是扔了這裏,去就熱窩了。


    若換了別個,少不得要罵幾聲,探春卻隻覺正好便宜了自己行事,左右打量確實無人,直直便往正房處走去――這些年她雖是明麵上刻意疏遠了趙姨娘與賈環,但一年裏終究也有幾次坐到一處的時候,賈環這院子她是來過的,故而對格局並不陌生。


    探春先隔著窗欞悄悄張望,想看除賈環外還有誰在裏頭。沒等她踮腳探頭,冷不防裏頭先傳出一陣笑聲。細細一辨,居然是小女孩兒的。探春不由大奇,愈發要看個清楚。


    透過微啟的窗扇,探春看見炕上坐著個梳起雙髻,穿暗花綢鑲邊童襖,頭上戴一道涼帽箍的小男孩,五官倒也算端正,隻膚色略黯沉了些,正是賈環。隻見他正拿著件什麽東西,遞給炕下一個看著與他差不多一般年紀的女孩兒,聲音裏透著得意:“我姐姐給我的,她親手做的,這府裏獨一份呢。”


    探春定晴一看,認出是自己早前做的一隻小布熊貓。她剛學針線時,因嫌繡花繁瑣無味,便另辟蹊徑做起動物的小布偶來。先用各色棉布裁剪縫出輪廓,再實以棉絮碎布等物,後來更放進香餅香屑去。(.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人人看了皆愛不釋手,直誇她心思靈巧。


    探春便不免小有得意,牛嬤嬤卻在此時悄悄勸道:“這些東西雖然別致,終究隻是小玩藝,穿不得又戴不得。依我說,姑娘還是學做些用得上的才好。”探春雖心中不樂,但知道古代無論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皆需有一手過得去的針線活兒。隻得依言而行,將這些“奇巧”丟開,回到絲線繡架的康莊大道上去。


    因心中不快,她後來也不大再做這些布偶。隻在姐妹們求告時,偶然做上一兩個。賈環手上這個,正是她去歲除夕前做的。更因怕單給他一個現了眼,特意多做了幾個,分贈給迎春、惜春、寶玉等人。


    當下見賈環拿了團子在小姑娘麵前現寶,探春好笑之餘卻有幾分感動:她與賈環雖是姐弟,卻因一年見不到幾次,相處得十分生疏。她本以為賈環多半對自己這姐姐沒什麽印象,不想他卻愛屋及烏,抓著熊貓就說起姐姐來。心道,這也算是歪打正著了。


    思量一回,才想起要看那女孩是誰。探春收回心思,細看半晌,方認得這是王夫人房裏的彩霞。隻見她因賈不拿著布偶不放手,正軟語求著好歹給她看一看。不想自己兩頰急得通紅,襯著瑩白雪膚,更像一個大娃娃。怪道賈環要逗她。


    看著倆小孩一個現寶,一個求看的景況,探春猶豫片刻,終是轉身離開。回到王夫人處後,見屋裏仍是沒人,便到前麵找個相識的人說了一聲兒,回自己那邊去了。


    回去見著翠墨,便問道:“方才你聽到些什麽?大嫂子那裏究竟出了什麽事?”


    翠墨一麵絞起手巾來為探春擦過手,一麵說道:“仍是為著老事――事主正是姑娘要送給胭脂的那兩位。”


    探春聽了這才記起,從袖袋裏拿出手絹包起的小盒兒來,道:“被那麽一岔,倒忘了送出去。到底是生出什麽事了?”


    翠墨道:“早間我先同碧月說別的事,後來慢慢繞到那上頭去,她先還不肯說。我因說,這府裏有哪院的事兒瞞得過人的?過幾日我從別人嘴裏聽見的也是一樣,到時不定還更添了許多佐料呢。她又想了想,這才告訴我:原來是那兩位裏,有一位明向大奶奶說了,求大奶奶開恩放她出去。另一位雖沒說話,也同那一個一齊磕了頭。聽說大奶奶當時雖沒罵人,臉卻青得跟什麽似的,連環哥兒的一碗奶粳子都砸了。”


    探春忙問:“那後來到底點頭了沒有?”


    翠墨笑道:“姑娘怎麽傻了,大奶奶既砸了東西,誰還敢再追著回話兒?早尋借口各自走了,隻留著大奶奶在那兒生氣,拿旁人煞性子。更連看門的也怪上了,說她前兒就不該讓那位的家裏人進來說話,好心反教壞了人。”


    說著將頭一歪,又道:“這我可想不明白了,論理大奶奶性兒好,並不是容不下人的,給下人賞賜又寬厚,旁人求告著去還不及,怎麽反倒有自己要出來的呢?”


    門外牛嬤嬤恰好進來,聽見後麵這段,不待探春開口便說道:“你也知道那兩位的身份,她們原比不得大奶奶,上有老太太、太太疼,下又正式入了家譜宗廟,每年更有官中田莊上的出息可拿,更還有個哥兒。縱在屋裏苦熬著,到底還有個盼想。那兩位卻一樣皆無,你說她們靠什麽?求著要出去,也是情理之中。”


    翠墨聽罷,問道:“依你老說,那些無兒無靠的寡婦,都不用守節,就此丟開手,各尋門路去不成?”


    牛嬤嬤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兒。說句不好聽的,灶上都要揭不開鍋了,還抓著那沒影兒的一個虛名作甚?不如趁早另尋活路才是正經。”因見探春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聽得十分專注,忙又補了一句,“不過那也隻是窮人的辦法,咱大戶人家,自該尊禮奉德,方不失大家風範。”


    探春見牛嬤嬤忽又改口說起禮教來,肚裏不覺偷笑:這位媽媽很有些勞苦百姓的樸素念頭,卻礙著不能“引誘”壞了自己,每每地要改口說些正經話兒。殊不知她正是因為這些樸實的想法,才會在幾個嬤嬤裏獨獨喜歡她。


    方待再問翠墨,忽有人來說開飯了,探春隻得止住話頭,拾綴一番,預備去賈母處。臨去前,忽又想起一事,囑咐道:“回頭飯後把我的書匣子取出來,明兒又該上課了。”


    翠墨笑道:“姑娘如此好學,難道還真想考個狀元不成?依我說,節下累了這幾天,不日又是端午,端午後又該璉二爺和那邊的蓉哥兒娶親。一大串事下來,總要傷神費力的。不如趁這會子告假,好好歇幾日養足精神才好。”


    探春道:“縱然忙,也不歸我管事,輪不到我忙。若真如你說,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先生生氣不說,老太太那邊也說不過去――當初可是她老人家特地命人選來的先生呢。”


    翠墨見勸說無果,隻得說道:“姑娘既要上進,那我去收拾便是。隻是明日既要念書,便該早些歇下。過會兒若寶二爺再來說什麽做傅身香粉的事兒,可怎麽回的好?”


    因近來諸事不斷,無人督促寶玉與三春讀書之事,寶玉不免鬆懈許多,成日家忙著調脂弄粉的。又是命小廝去店裏打聽胭脂香粉的作法,又是搜尋了許多材料來自己動手炮製。因迎春莊靜,惜春年幼,於言辭爽利、巧思百出上皆不如探春,故而寶玉獨獨喜歡來找探春,與她一塊兒搗鼓這些花兒粉兒的。


    聽她提起此事,探春笑道:“可是擔心昨兒許下的話不作數?放心,待做好了少不了你一份。過後吃完飯我同二哥哥一道過來,你就收拾好桌子等罷!”


    被她說中心事,翠墨紅著臉跑開。牛嬤嬤趕著說了幾句,自己卻撐不住先笑了。侍書聽見熱鬧,忙出來問又有什麽笑話,小丫頭們卻不肯告訴她,先同她歪纏打鬧起來。


    見這般熱鬧景像,探春笑著搖搖頭,拿起帕子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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