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放心,我父親今兒一早已往城外去了,從此潛心修道,再不惹老太太生氣。”


    這話落在賈母耳中,不覺勾起怒氣,遂冷笑道:“合著是我老婆子多管閑事了。也罷,你父親原本不是我兒子,到底還隔了一房,是小叔子家的孩子。原是我多事管錯了,你們快去將他叫轉回來。從今往後,愛做什麽隻管做去,我再不說半個字!”


    賈珍今日本是準備了許多軟話要來哄得老太太息怒的,不想一來就說差了,隻得跪下磕頭,哀聲道:“是侄孫子說錯了,老太太看孫兒糊塗份上,擔待些罷!”


    那邊海棠也來勸道:“珍大爺一時說話不防頭,老太太千萬保重,莫往心裏去,若為這點無心之過傷了身子,反更添煩惱。”


    苦勸半日,賈母麵色方漸漸平複下來,歎道:“若不是這次你父親鬧得太過,我又何必如此?我也不是那種好弄權作勢的人,你看這些年來,我可曾對你們指手劃腳不成?”


    賈珍忙道:“老太太一番苦心,孫兒若不能體貼,那還是個人麽?我打小無母無兄,全靠老太太時時提點,好賴才有如今的人樣兒。若我還有半句抱怨,那才是天理不容。”


    賈母點頭,道:“你既還記得小時之事,那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如何同你說來?我賈氏寧榮二府,承蒙天恩浩蕩,世襲爵位,得享天祿。原本就該小心翼翼,於朝中克職盡忠,一心報效皇上。於家中嚴謹持身,肅滌門風清正才是。旁的不說,且說這幾世來,家裏連待下人皆是以寬柔為要,若不是犯事兒,主子們連指甲也不輕易彈他們一下的。這是祖宗們留下的規矩,並不是我私意更改。[.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因素日他父親不大管他,賈珍素來驕橫縱恣,吃喝聚賭,淫逸驕奢,無所不至。但見了賈母,倒比對他父親還畏三分。此時聽著老太太教導,兼之心虛,隻是跪著低頭一聲一聲應了,連膝蓋麻了也不敢動彈。


    見他低眉順眼的模樣兒,再想起他素日的光景,賈母心中一軟,道:“起來罷,此事原是你父之過,你作小輩的,自不好十分勸。多半為個‘孝’字,也不敢將此事稟報於我。夾在當中兩頭難為,也是常理。”


    賈珍卻依然跪著,恭敬說道:“父過子承,老太太如此教訓,原是應當的。”


    賈母道:“我原隻以為你父親采買年輕女子,不過同我們這邊赦老爺一般,喜歡嚐個鮮罷了,便也沒往心裏去。多半你也是如此想,更想不到他采買小女孩兒竟是為了煉丹。日日折騰些古怪偏方著她們吃下去,又講什麽采陰補陽的,還立下諸多稀奇規矩命她們照辦。結果直鬧出人命來,他還不知悔改。若不是我偶然聽見,還不知要造多少孽呢!可笑他還心心念念要修道,這麽著用人命堆出來的金丹,便是吃多少斤也不得成仙!”


    原來這賈敬近年好道,先時還隻在公務之餘煉丹訪道,後見賈珍大了,索性一本折子遞上請求致仕,稟明將爵位過於賈珍繼承,一心一意鑽研如何飛升去了。寧府中請來無數真人大仙,煉丹的硝石,供奉的香油,水流車托,不知用出多少去。


    忽又遇見一位有道高人,秘授予房中內丹之法,唆使得賈敬流水般買了許多室女在房,先施以藥材,又命不得動葷吃五穀,每日隻靠晨間一點露水與那高人所予的丹藥過活。至晚便入密室雙修,並說“將來得道,忘不了你們”等等之語。如此這般搗股年餘,竟將十幾名如花似玉的女孩兒活活摧殘死了一大半。他還不理,隻說人已成藥渣,重新采買再修內丹。


    榮府那邊見寧府近來抬了許多人去出燒埋,便當作一件稀奇事傳開。傳到賈母耳中,不由深為詫異,細細打聽得準信兒後,氣個半死,直說要將賈敬捆進祠堂,叫族中老人過來公審。


    賈敬得知後正著慌呢,恰在此時,那位高人聽到風聲後卷了些財物跑得無影無蹤。兩件事攪在一起,越發令他沒意思起來。說不得悄悄過來求了老太太半日,指天發誓說再不如此。又說:“正房原本人丁不旺,若教那些人曉得,口舌又要不幹不淨。更設或弄到朝中知道,亦是罪過。”賈母也覺有理,便命他遣散道士,搗毀丹房,不許再沾這些事兒。賈敬隻道自己已有小成,荒疏不得,又苦苦哀求許久,賈母方道:“既然你愛這個,強命你在家裏也隻是心裏惦著,反生事不得安寧。這麽著,城外有處玄真觀,觀中皆是男子,並無女子,你且去那裏修你的大道。若再生事,休怪我翻臉無情。”


    賈敬連聲答應著去了。待回到府中,早是不見一點愁容,反是喜氣洋洋。賈珍等深以為異。正尋思間,便聽他對尚未遺散的幾位高人喜滋滋說:“古來修道者要麽重外丹,要麽重內丹,竟無一人想到內外兼修。如今我采補已畢,內丹已有小成,正是該修外丹之時。”說罷悄悄派人先往玄真觀去同道士們說,許以重帛,命他們將丹房掃好、材料備下,隻待自己一過去,就要操練起來。


    種種情狀,賈珍自是不敢與賈母細說,隻是垂淚道:“多謝老太太體諒,換了旁人,指不定說派我與父親合同一氣,罔顧人命呢。孫兒雖時常犯混,遇事卻不糊塗。隻是他是我父親,既便有過,也不好當麵直說。想法兒悄悄勸,偏又不聽。我隻怕這些事汙了老太太的耳朵,更惹得老太太心煩,隻說慢慢勸,父親自然就回轉過來。不想他再不聽的。”


    見他傷心,賈母亦是淚流滿麵:“能說這話,可見你還是個明白人。若是糊塗些的,早指著我多管閑事了。你當我愛管麽?我已是半截身子在土裏的人,指望清清靜靜頤養天年還不及,誰承想竟出了這種事?若不好生料理,有心人借此尋隙造謠,府中可不又招來一場禍事?”


    海棠拿了帕子過來為老太太拭淚,自己眼中亦落下淚來,哽咽道:“老太太一番苦心,珍大爺一片孝心,皆是好意,何苦反招得哭了起來?現如今事兒已了了,正該歡喜才是。”


    賈珍忙道:“海棠姐姐說得是,都是孫兒愚笨,本是來回稟寬慰老太太的,反招得老太太傷心起來,該打該打!”


    賈母被他說得笑了,道:“你平日但凡有此刻的一半機靈,事兒也到不得這步。”又問,“那十幾個女孩兒的家人如何說?可曾安排好了?”


    賈珍笑道:“老祖宗放心,當日原是賣倒的死契,且全是父母不知,由人牙子手上來的,竟可不必擔心。隻是――”


    見他欲言又止的光景,海堂會意道:“我去端水來給老太太淨臉。”說罷一打簾子輕巧閃了出去。


    賈珍這才悄聲道:“裏麵有一個,已然生了個女孩兒。”


    賈母聽罷,剛剛略定的心複又一驚:“可曾過了明路?”


    賈珍道:“其實就是上月新討的安姨娘,那時孩子已快滿歲了。因我父親曾命有孩子的統統給吃藥,所以她一直不敢聲張,直到孩子產下才被人發現。”


    賈母心中重新惱怒起來,卻又不好再教訓什麽,隻沒好氣道:“既過了明路,那便好辦了。那安姨娘現下如何?”


    “請了大夫來看過,說是積久飲食不調,兼憂思過盛,隻怕是遲早的事。”


    賈母歎道:“罷了罷了,那孩子現在怎樣?”


    賈珍道:“雖然看著孱弱,卻沒什麽不足之症。”


    賈母點頭不語,半晌,道:“終究也是你父親一點骨血,千萬好生照顧才是。”


    賈珍應了是字。二人默然半晌,剛要告退,忽賈母又道:“罷罷,想那邊不少人知道此事,難免有人嘴碎。與其惹得大夥兒不痛快,不如你將她帶到這邊,我來養她罷。”


    賈珍打了個躬,賠笑道:“隻怕她福薄,禁不起老祖宗疼她。”


    賈母道:“你也不必打馬虎眼兒,我很知道你的心思。隻是她已從娘肚子裏出來了,難道你能把她按回去不成?說到底她與你同父,看你父親的份上,擔待她一些吧。”


    一席話將賈珍說得低了頭,心想橫豎不是男孩兒,又是庶的,將來至多賠一兩千的嫁妝。既在老太太前賣了情兒,又積了陰德,何樂不為?便應了此事。


    卻說這邊海堂轉到院外,先命小丫頭們去打水,又至耳房中,一眼見鴛鴦正在窗戶下描花樣子,天青的圍領襯著白臉上微微幾點雀斑,更顯俏麗可愛。便笑道:“你前兒服侍了寶玉那麽久,好容易大好了放了假,怎麽不出去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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