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秋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微微放明的時候才止下。


    吱呀淋了雨的木門扇子被推開來的時候伴著滯澀的一聲輕響。韻柳推開通到後陽台上的那道門走到了他們暫住著的這棟房子的小陽台上去。


    從這裏望出去下麵一排排擠滿著很多房屋的屋頂、屋脊雨水才衝洗過都是凝重的暗青色。周圍僵挺的直聳上去的一棟棟高房子的牆體沒有粉刷過的裸露在外的紅磚經過風吹雨淋總像是蒙著一層灰;那些粉刷過的石灰剝落了一塊下來是斑駁的灰蒼色。因為才被雨淋過的緣故牆上麵大多還暈著一團團的濕跡子。……在頭頂上麵那片淡墨色潮濕的天下麵眼望見的一切都自有著一種淒清深深淺淺的晦暗。


    說不清為什麽看多了這個世界也越是覺得這個世界滿目瘡痍。然而還是覺得可親的。如果蒼茫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麵目那就不該失望。至少沉澱了一切愛恨情仇也終於能夠感覺到生在這般的塵世間身邊一直有那麽個人陪伴著的溫暖。


    韻柳微微揚起臉輕輕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很有些涼意的空氣裏彌漫著聞得到的濃濃濕氣。一早新南出門前告訴她如果趕得及的話今天他們可能就要離開上海。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兒不過無論去哪兒都不是那麽的重要了。以後的日子隻要有他在地地方就是她的家。


    陰暗的樓道裏。山口美葉子踩著樓梯慢慢的往上走去。她低著臉每一步都邁的很慢兩個在這棟公寓裏幫傭地阿媽有說有笑的迎麵走下來看見她時都不由得止住了說笑。擦身過去時偷偷的往她臉上多瞟了兩眼。


    “對了一直空著的五樓昨晚搬進人了。”兩個阿媽走過去時其中一個忽然想起來了似的對身邊那位說起來道“看著像是一對年輕夫妻。”


    “是嗎?”另一個立即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早上那位年輕太太送她丈夫出門時。我從六樓上下來時無意間看了一眼。兩個人那長相都是沒得說很是般配的一對而且看起來感情也是蠻好的。尤其那位年輕太太不止長得漂亮相貌也很和善。”這位阿媽說著不知怎麽忽然扭過頭去朝正上樓地山口美葉子身上瞟了一眼放低了聲音道“不像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善類。”


    “阿姐。小點聲。”另一個立即好意提醒道。注意到身後的山口美葉子這時已經停住了腳步靜默的背影停在階梯上一動不動兩個阿媽相互對了一眼一起加緊了步子。蹭蹭蹭一陣碎步子下樓去了。


    山口美葉子凝立在那裏蒼白、靜漠的臉像是結了一層冰。她心裏很清楚那兩個阿媽口中的五樓住戶是指誰。今天她就是來找他們的。昨晚菊池英石告訴她沈新南下午從碼頭走了一批貨裏麵夾帶著一批價值不菲的西藥。聽見這個消息當時的她真的受到了很大的震動。想想當初自己之所以接觸沈新南是出於為了利用他地目的可是。她真的沒有想到最終被利用的人卻竟是自己。可是對他她是真地投入了自己的真感情。“難道他一直都是在和我逢場作戲?”極度的絕望之下她幾乎要失笑出來卻是滿心滿口的苦澀滋味。


    不過事情似乎還並沒有這麽簡單。當時菊池英石還意味深長的提醒了她一句。


    “山口小姐。你想。他為什麽要私運西藥?運去哪裏?運給什麽人?”說著他有意加重了幾分語氣。道“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中國商人。”


    聽見菊池的話山口美葉子沒有作聲。不過她的心裏卻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其中可能存在的政治牽連。可是這一切她真的都可以不去理會當時她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她可以不在乎他做了什麽事。她在乎的是從一開始他接近自己是不是就抱著某種企圖的還有他們這段日子所共有的種種記憶難道也都是虛假地?……她必須要向他當麵問清楚。


    “你先不要動他讓我來處理。”過去了一會兒她低聲對菊池道。


    “是。”菊池英石在她身後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淡淡應了一聲。一麵他卻在心裏暗暗冷聲道:“居然還不死心?!要是相信這些支那人那麽隻會讓你自己變得比他們還要愚蠢!”


    已經入秋了這樣在外麵站得久了感覺自己身上很有些寒意了。


    咚咚咚韻柳正在把披在身上地一件絨線衫往身上攏了攏忽然聽見房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想到可能是新南回來了她立即轉身回屋去開門。可是當她走到房門前將要去開門時敲門聲再一次響起這一次她聽得很是清楚是一個很輕很緩的敲門聲。這時地韻柳不由得遲疑了一下她的眉宇間隨即閃現了一抹疑慮的遲疑神色。……韻柳敏感的直覺到門外的人不應該會是新南而是一個女人。一路看


    的確門外的人正是山口美葉子。韻柳對沈新南和日本人之間的事情一無所知。沈新南不告訴她是不想讓她擔心。


    當她有些遲疑的去打開了房門看見立在門口的陌生年輕女子卻還不是讓她最為驚訝的。讓韻柳意外的是這女子身上的那種特別的韻致。這是一個很典雅的女人是那一種古中國女子身上的典雅。韻柳忽然間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日本日本女子身上往往就是有著這種神韻。這個念頭一經閃過韻柳的心也跟著被莫名牽扯了一下。還有這女子看著自己的那種深視地眼神。她的目光裏不容掩飾的含著一道寒意。像是鏡子上反射出的一道冷光。大凡隻有女人最能看懂另一個女人的眼神看懂裏麵所有地嫉妒與厭恨。


    “我是山口美葉子。”麵前的年輕女子先打破靜默的氣氛開口道說話間她輕輕一低頭謙恭的禮節下。她臉上的神情卻自有一種很深的靜漠。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她接著漠聲道“就像新南君在我的麵前從來沒有提起過你他一定也從沒有在你的麵前提及過我地存在。”


    聽見她的話韻柳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了蹙。韻柳分明聽得出美葉子的話裏暗暗的所指但是一路走來她和新南共同經曆過了太多的波折對於新南。韻柳是持有著很深的信任的。不過雖然如此大概是無法避免的吧山口美葉子的這句話還是在韻柳地心裏隱隱的埋下了一顆釘子。隻是此時此刻韻柳還沒能意識到。


    接下來生的一係列事情才真正讓韻柳感覺到這顆釘子在戳痛著她的心。


    沈新南把那批藥品運出上海之後他就料想到不論是日本人還是國民黨特務遲早都會找到自己。現在真地是他脫身的時候了越快越好。而且如今身邊有了韻柳他也就需要承受著雙重的危險。就像自己有了兩副身體。安全起見從碼頭回來當晚他就帶著韻柳離開了公館打算第二天處理好一些必要的善後事宜。就帶著韻柳離開上海。


    不過他絕想不到這個日本女人這麽快就找上了門來那是因為他完全低估了他在她心裏已經占據下的位置。她已經無法能夠輕易的放過他。


    他買好了明早離開上海的船票回來時一打開房門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見了屋裏地美葉子那一刻他怔怔的僵立在門口。更多感到的卻是恐懼。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當他一返過神來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句話他就徑直快步走過去不由分說一把將韻柳拉到了自己身後麵去隨即一派警戒的神色凝視著美葉子。


    美葉子僵硬的動作慢慢從座椅上站起了身。一麵轉移不開視線地看著他。他陌生、戒備地眼神就像是利刃刺痛著她的心。他突然完全陌生地像是另一個人。手撐在沙椅靠背上。她支撐著站在他麵前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他。也真得是無法接受得了。


    窗外無麵目陰沉沉一片的天屋子裏這麽三個人究竟誰親誰疏?像刀切下去的一般一目了然。美葉子的心一陣陣揪扯一般的痛了起來原來自己真的隻是一個不相幹的局外人更或者還是他眼中敵視的人。


    她忽然顯得有些突兀的猛然把身子背了過去因為再難忍得住眼中的淚水。


    眼淚直溜溜滾了出來因為竭力按捺著自己的情緒她蒼白的臉隱隱的掣動著那雙清如水的明眸此時卻越來越一派寒涼了下去。……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現在夢醒了。……但是讓她怎麽能甘心?這不知道是她獨有的或是普遍日本人性格裏的特質對於他們認定的人或事是有著一種不可理喻的堅守的。


    美葉子忽然止住了眼淚拿手指悄悄抹掉了臉上的眼淚水眼眸中有的是一種絕望之後的死寂。敵視又如何?隻要能把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她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新南君看見我是不是很意外?”她慢慢轉過身去平定的神色望著沈新南細柔的聲音卻隱隱讓人感到有那麽一絲絲的陰涼“可是我真的很想你一刻見不到你我都會魂不守舍。”


    這樣說著美葉子的心裏卻猛然一股再難壓製住的酸楚這些話是她一直想讓他知道卻不敢說出口的心裏話沒想到卻會是在這種情境下說了出來。她戀戀的望著他眼中噙著一彎溫婉的笑隻是那笑裏卻滿是淒然的蒼涼味道;一滴眼淚忽然從她的笑著的眼睛裏直直的滾了出來。


    沈新南驚疑不定的眼神怔怔看著她心思糾結下臉上的神色卻忽然一重重的凝重起來。這時的美葉子卻已經走近去環臂把他抱住了。


    猝然看見了眼前這一幕一直在沈新南身後的韻柳的心不能避免的一陣寒涼的顫抖她不知怎麽忽然不自禁的往後退出去了幾步。遠遠避開了那兩個人。


    山口美葉子的舉動讓沈新南的身子猝然一緊。他怔怔僵了一會兒。一返過神來他猛然一把用力推開了她。


    被他毫不留情的猛然一推山口美葉子不穩的步子往後連退出去了兩步方才勉強的重新站住了。她的胸口明顯的不定起伏起來滯澀的仰起臉來那一雙滿含著怨恨的眼神深深的看著沈新南。


    “山口小姐”沈新南撇開了她的目光剛想開口澄清一些事情卻被美葉子不尋常的平定的聲音給剪斷了。


    “怎麽有別的女人在場就不敢和我親熱了?”她望著他淡淡然說。


    沈新南詫異的看了看她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那麽新南君還是到我那裏去吧。”說著她再次朝他走近去。站到他的麵前她靜靜的看著他卻是一種警告的目光。


    “這是我和你之間的事”隨即她放低了聲音道“我也無意一定要牽累到其他無辜的人。”說話間她略一轉眼眼角間瞥了一眼一旁的韻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新南君。”


    沈新南的胸口忽然明顯的起伏起來他的嘴閉的很緊冷硬的目光死死的釘在了麵前這個陰險的日本女人身上。當美葉子去拉起了他的手他的身體緊緊繃得像是一塊冷硬的鋼鐵。可是他究竟能怎麽辦呢?他太清楚她的警告是什麽意思!


    僵硬的站在那裏他能感覺到身後韻柳望著自己的痛苦的眼神很想轉身去看她一眼可是此時此境下要他如何去向她解釋?


    “走吧新南君。”美葉子看著這時臉上寫滿著沉痛的沈新南卻真的說不清自己的心裏的滋味究竟是欣慰滿足還是痛苦?當和山口美葉子一起走出了房門口將要出去的時候沈新南略頓下了腳步。屋裏的韻柳這時真的希望他能回過臉來看她哪怕一眼。用眼神告訴她他可能的苦衷與無奈。但是他沒有。他隻是輕輕的伸手去帶上了房門。


    房門輕輕關合了樓道上隨即響起了兩個人的腳步聲。剩下韻柳一個人房間裏忽然滿是淒涼的味道。她的身子突然管不住的重重晃了一晃兩手不得不去撐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卻還是感覺到天旋地轉。


    韻柳是無法明白沈新南此刻心裏萬般的蒼涼與無奈的。他似乎已經知道這一次自己怕是真的再難能夠躲得過這一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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