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與馬瀟淩所說的話的另一重意思,就是凡事無絕對。


    人類社會就是一座長滿了茂密大樹的森林。


    沒有任何法律可以滲透進森林的每一個角落。


    即便是同一片樹葉,也會分為兩麵,一麵沐浴陽光,另一麵遮蓋在陰影下。


    任重能做的,就是在第一洲裏留下一個建立在《中華刑法》基礎之上的管理體係。


    隻要這套體係能給大部分人帶來好處,那麽,即便將來的某一天他和大遷徙艦隊一起離開了源星,留下來的人也依然會記得這體係的好處,並學著使其變成更完善的製度而一直保持下去。


    隻要有這製度的存在,即便不可能百分之百地禁絕全部的罪惡,但至少也能將整個社會的氛圍從放縱罪惡引導向正麵的方向,那麽源星文明就跳出了不斷走向自我死亡的惡性循環,踏上了正確的道路。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這製度會繼續演變出不同的形態,內容會發生一些改變,但其存在的核心意義不會變。


    這就是法律的作用。


    曆史中,真正的政治家的貢獻,也正在於此。。


    在恰當的時間建立起符合時代需要和生產力背景的管理規則,這規則就是製度。


    同時,優秀的政治家們還會留下為了服務於這些規則而存在的諸多細則條款,這些條款可以用於約束當時的人類的行為。


    這些條款便是法律。


    譬如《漢謨拉比法典》,商鞅變法的法,王安石變法的法,又或者黑帝顓頊留下的諸多製度。


    在遠古的中華文明中,身為黃帝之孫的顓頊創製九州,建立統治機構, 定婚姻,製嫁娶, 明確男女有別, 長幼有序, 禁絕巫術,改甲曆, 定四季與二十四節氣。


    顓頊留下的這些遺產,使得他成為了華夏文明的奠基人之一。


    可能在顓頊的所有成就裏,並非每一項都是由他本人完成。


    他很可能也隻是將自己同時代的所有聰明人的發明創造聚合到了一起, 並利用自己手中的正統權力來將其從原始的理論固化為左右文明走向的規則。但顓頊並非剽竊者,而是一個實踐者。


    因為,這些理論上的東西要完成固化,從幻想走進現實,並留下來, 需要的不僅僅是發明者的聰明才智, 更需要掌權者手中的權力。


    此時任重在源星上要扮演的, 便正是當年顓頊的角色。


    由於源星文明生來畸形, 一切都建立在“網”的控製之下,所以在過去的短暫千年曆史中,源星上並沒有人能完成類似於顓頊的豐功偉績。


    沒人有資格在“網”的管轄下建立屬於自己與源星文明的規則, 便造成了源星的製度與生產力關係完全不匹配的現狀。


    現在,任重正在親自補完這最後一步。


    這一步走完後,他在源星文明裏的曆史地位將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他不再隻是一個善良的企業家、強大的戰士、傑出的軍事指揮官、極具開創性的科學家, 還是一名卓越的政治家。


    如果將來的源星文明有史書,在寫到任重時, 第一筆要記錄的, 不會是他創造的那些奇跡般的戰績, 也不是迅速崛起的任氏集團,不會是他留下的資源和各種各樣的科學技術,而是會說他在正確的時間為源星文明賦予了正確的新秩序。


    正是這秩序,才能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裏將原本會走向滅亡的源星文明帶去了新的階段。


    當然, 此時的任重並未想到那麽遙遠的地方, 他隻是抓緊了冷凍沉眠之前最後的時間, 用盡全力地去踐行自己想要實現的製度。


    他在飯桌上對馬瀟淩說道:“這半年來,你做得還不錯, 但還不夠,甚至是遠遠不夠。你隻是揪出了第一洲裏的諸多首惡, 加起來也才一萬人。但我們還需要更多人。因此我們的法律還得更嚴苛, 道德標準還要覆蓋得更仔細。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至少得在第一洲裏平均每年挖出上百萬個罪犯來。”


    馬瀟淩大驚,“百萬人?會不會有點太多了?”


    任重咧嘴一笑,反問到:“假如,我是說假如,隻要手上沾了血,有人命的人都是罪犯,那你覺得這百萬人的名額多嗎?”


    “當然遠遠不夠多!”馬瀟淩聞言,直搖頭,“但遠的不說,光就隻是你我,手上染的血就不少。那要嚴格按照你這說法,我們得先把自己抓了。”


    “不不不,”任重再反問,“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死在我手裏的人,沒一個不該死的。你也一樣。對吧?”


    馬瀟淩這倒是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問心無愧。”


    任重:“我舉一個例子,在拾荒者裏,時常會因為區區口舌之爭,亦或是一點蠅頭小利就爆發凶殺。過去時,在星火鎮裏,這種事情可以被原諒,因為行凶者得到了拔刀的理由,而且發生爭鬥的地方在鎮外。但現在,我們的道德審判委員會出現了,這種糾紛應該歸我們管。人的生命的價值,必須得到尊重。”


    “無論是非對錯,得由道德委員會說了算,而不是動輒拔刀見生死,唯結果論,活著的人就有道理,死了的人就活該。那叫叢林法則,是動物的事,不是人的規則。事情的歸根結底,便是我們通過道德委員會來將社會從一個純粹的弱肉強食的世界變成一個講道理的世界。道理的地位應該高於人的實力差異。”


    馬瀟淩想了很久,然後有些苦惱地說道:“你說的這個例子太細了,現在沒有‘網’給我們收集信息,對於發生在野外的凶殺案的取證非常困難,遠大於抓捕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太難實現了。”


    任重笑道:“我知道這有難度,但有難度不代表我們不能做。你已經用半年時間培養出了一支比較成熟的隊伍。那麽現在,自然就可以適當地壯大這支隊伍,並將你已經總結出來的經驗技巧和管理方法擴張出去。當道德委員會裏隻有一千名成員時,它很難。但當有一萬名,十萬名甚至百萬名成員時,它就會變得簡單。”


    “馬瀟淩你得記住。在第一洲,在我們的統轄區域。道德標準就是法律,我們就是法律的化身與代言人,隻有我們才能決定人的生死。任何跳過我們而決定他人性命的行為,都不會被允許,都得付出代價。以此為標準,在接下來的一年半裏,你一定能在第一洲至少再挖出兩百萬個罪犯來。”


    “但這隻是開始,兩年之後,你的繼任者將會把我們在第一洲裏培養成熟的規則繼續擴散出去。其他洲的情況隻會比第一洲更嚴峻,等待被審判的罪惡隻會更多。根據我之前掌握的調查成果。我認為,在另外的六個大洲裏,除開冰天雪地人煙稀少的第七洲之外,另外五洲平均每年至少能提供五百萬個凶殺罪犯。再然後,道德委員會的管轄區域也會將源金星、源火星、源土衛等等星空殖民地也囊括在內。我的目標是,用五年的時間找夠一億個罪犯。”


    到得此時,馬瀟淩才算完全讀懂了任重建立道德委員會的根本意圖。


    明麵上,任重這是為了實現他與冷凍長老們所說的十分之一的“網”的算力,但暗地裏,任重卻將整個源星文明視為了一個人,再將文明裏的罪惡者視為了這人的血液裏的有毒有害物質,又將道德委員會變成過濾有毒有害物質的血液過濾器,再通過這過濾器來徹底改變源星文明的社會氛圍。


    “好,我明白了。我這就去。”


    馬瀟淩應聲而起,作勢就要出門。


    任重卻又在她背後補充了一句,“你也得做好心理準備。隻要有權力,就依然會滋生出陰影,所以在道德委員會內部,也一定會有人走上邪路。我提前告訴你的意義在於免得你到時候受打擊。當然,你得再記住一點,對於內部的敗類,我們的執法隻會更嚴格。”


    馬瀟淩:“明白了。”


    目送走了幹勁十足的馬瀟淩,任重又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一個筆記本,並摸出紙筆,開始寫著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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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中華刑法》的移植已經初見成效,他當然不會止步於此。


    他打算繼續擴張並搬移來更多的東西,覆蓋到關乎民生、經濟、政體、軍事、教育等等所有方麵。


    他的搬運對象包括《中華民商法》、《行政法》、《經濟法》,以及淩駕於諸多法律之上的《憲製法》。


    任重當然知道21世紀的法律拿到現在的源星上來未必完美契合。


    但他認為,這總好過荒謬的商業協會製定的那些粗鄙野蠻且充滿偏見的協會法律。


    原因很簡單,商業協會的一切行政職能都建立在“網”的協助的基礎上。


    隨著“網”的崩壞,商業協會創立的諸多法律本來就沒了實踐的手段與途徑,形同廢紙。


    正因如此,協會才幹脆自暴自棄地拋出自治令,並試圖利用自治令來渾水摸魚以迅速降低荒人人口,再以較低的成本完成大麵積的人腦收割。


    當然,現在協會已經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任重的傀儡,自治令也變成了給任氏集團的擴張保駕護航的工具。


    任重則是順水推舟著“濫用”自己的至高特權。


    良久後,他扔掉了筆,揉了揉太陽穴,試圖緩解腦子的脹痛。


    看著依然空空如也,隻寫上了《民商法》、《行政法》等幾個標題,沒有任何正文內容的筆記本,他有些苦惱。


    當年他是一個在大學象牙塔裏讀書的博士,他是出於個人興趣的愛好多讀了一些書,了解了一些曆史。


    但在法律這一塊,他確實有點知識盲區,畢竟他學的又不是法律專業。


    即便是《刑法》,他大多也是根據自己生活裏的常識去反推,並試探性地提煉總結而成。


    至於別的法律,他實在不甚清楚。


    他能回憶得起這幾個大的分類,就已經算是超常發揮了。


    良久後,任重從辦公椅上站了起來,推門而出。


    他決定“求助場外觀眾”。


    如果是以前,當他麵對類似的問題時,會選擇瘋狂燒腦,強行用自己的智商去攻破難關。


    但現在,他意識到自己手下其實有一大波人,應該更相信戰友們的智慧。


    五分鍾後,任重出現在了星火學院的校園裏。


    他沒帶任何隨從,甚至用鬥篷刻意地遮住了自己的臉。


    他並未被人認出來。


    此時校園裏人來人往,鳥語花香,洋溢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息。


    任重心想,這才是學校該有的樣子。


    當任重走到學校操場旁時,一名青年快速奔來,並遠遠站定,對任重躬身行了個禮。


    任重笑道:“周冠岩,現在的你倒是越來越像個教書先生了。老校長去年退休了吧,他退休之前推舉的你,聽說你幹得還挺不錯。”


    這名叫周冠岩的青年略顯拘謹地搓了搓手,“我也是聽了任哥你的吩咐,來了這學校之後,才找到這份完美的工作。以前我家裏隻盼著我成為一名采礦工程師,誰又能想到我最適合的其實是教書和管別人教書呢。”


    任重嗯了一聲,“我也一樣。”


    這周冠岩,正是當年任重在星火科學學院就讀冶金采礦速成培訓班時的同學之一,與吳大嘴巴李若玲等人圍繞成了個任重身邊的同學小圈子。


    當初在有一次飯局上,周冠岩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吳大嘴巴家中長輩不該以荒人的命去堆墟獸,還險些被排除出那圈子。


    隻是後來吳大嘴巴等人看任重反而對周冠岩另眼相看,這多年的關係才維持下來。


    時間轉眼過去四年多,包括吳大嘴巴在內的當初那一波同學一起投靠了任重,每個人的發展際遇不盡相同。


    如今反倒是家世最普通,為人也最中庸的周冠岩爬到了最高的位置,成為了星火學院的校長。


    在此過程中,任重並未做出任何幹涉,更不曾給周冠岩任何點撥。


    他能取得如今的成就,是他自己的能耐,也側麵說明任重建立的體係本身就更青睞有道德的人。


    任重:“周冠岩,我打算在學院裏成立一個理論研究部門,你到時候幫我物色人選。”


    周冠岩:“研究什麽?”


    “研究規則與製度。如今任氏集團已將第一洲完全納入旗下,由我的伴侶馬瀟淩領銜的道德審判委員會也已經開始了一些基礎的執法工作。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我要針對社會經濟民生之中一切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行為建立起一整套巨細無遺的規則。比如財產與資產的所有權、知識的產權、債權、醫藥衛生、食品安全、軍備管理辦法等等細節,我們都要管。”


    周冠岩聽後,震驚道:“這工作量很龐大啊,那恐怕各個領域都得拿出專業人才來。”


    任重:“是的。所以我才打算將這項任務交給星火學院。”


    片刻後,周冠岩又問:“還有,我認為應該還得有個人來掌控與統籌全局。我自己在學院管理這邊的工作已經很繁重了,這份工作也很難,我恐怕不能勝任。任哥你打算親自掛帥麽?”


    任重搖了搖頭,“我希望交到我麵前的已經是可堪一用的成品。我隻會負責最終成品的最後一步審核。統籌全局的人還得另外選。你覺得誰最合適?霍東華?曾經的執政官多雷?又或者現在分管貿易部門的唐圖?”


    一邊說著,任重還一邊激活自己腕表裏的管理係統,搜索這些名字。


    但突然間,他的神情一凝。


    在他的管理係統裏,多雷的名字外麵附帶上了一個方框。


    這表明這位任重在源星第二監獄的獄友已經故去。


    任重點擊這方框,查看詳細信息,才發現大約在八個月前,多雷已經逝世。


    他享年僅三十九歲,是倒在了淮海市首席執政官的崗位上。


    他沒有什麽病,就是工作過於負責,太累了,所以死得偏早了點。


    其實當時任重的管理係統也給了他一個信息提示,但他過於忙碌給忽略了,並未出席。


    旁人隻當他是沒空管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了避免打擾到他,隻有多雷的家屬以及花月嵐霍東華錢望慎等等獄友為多雷組織了葬禮,無聲無息地送走了這個了不起的執政官,不曾給任重單獨通知。


    這件事,直到現在才在任重的生命裏激蕩起漣漪。


    任重閉上眼睛,又想起如今馬達福的滿頭白發,還有王兆富那張因為皮膚日漸鬆弛而滿是褶子的圓臉,還有史煊那日漸岣嶁的後背。


    他在心頭感慨時間之刃的鋒利。


    他能從任何意外裏救回任何人的命,但唯獨對時間刺客的“暗殺”束手無策。


    他已經開始漸漸察覺到失去的滋味。


    任重心想,接下來,這種事一定會接二連三地發生。


    “任哥?任哥你怎麽了?”


    周冠岩在一旁喚了喚。


    任重回過神,“沒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了?”


    “最近陳菡語小姐正在學院裏帶隊完善拆解師知識體係,我跟進了一下這個項目。我認為陳菡語小姐在統籌、邏輯思維、細致程度等方麵極具才華。她還對民生、經濟、軍事等多個領域都有自己的獨到看法。我甚至可以說,陳菡語小姐可能是除了任哥你和孫苗先生之外,咱們這裏第三聰明的人。我覺得她完全可以勝任這崗位。”


    任重愣了愣,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在極度不利的外部條件下,純靠吸收邊角料知識,不管走到哪裏都捧著平板電腦看書,並成為了四級拆解師的女孩兒。


    如今陳菡語在專業知識的領域已經達到了九級拆解師的層次,隻不過受限於生理層麵的天賦,她隻能駕馭七級拆解手套,讓她的水平永遠停留在了七級水準。


    任重倒是沒想到,陳菡語又另辟蹊徑找到了讓她的才華發揮作用的辦法。


    就像多雷的死一樣,源星這個社會裏的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流動著。


    任重麾下的每一個人,哪怕沒有他的指令,也總會去尋找自己能發光發熱的舞台。


    “行,那我就去找她聊聊。”


    任重心想,自己的確已經很久沒與陳菡語當麵溝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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