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萱院裏,陳老夫人的目光從垂手退出的秋月身上收回,看向張夫人。


    “你看看,這叫什麽事兒?”陳老夫人將手裏的杯子重重拍到炕幾上,“不過是病了一場,傷風發燒,那不是常事?


    自己熬過來怎麽了?咱們那時候,我那時候,你那時候,病過多少回?哪一回不是這麽熬過來的?她這還有湯有水有人侍候著呢,想當年,咱們有什麽?


    我明天就去請見娘娘,得好好跟娘娘說說這事兒!這算什麽?”


    “那時候,我有阿娘,阿娘有我。”張夫人站起來,換了杯熱茶,捧給陳老夫人,“這會兒畢竟不是咱們那時候了,咱們這是座侯府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陳老夫人一句話沒說完,一聲長歎。


    “阿娘,算了。”張夫人坐回炕前扶手椅上,“我隻是不想看到她,別的……哪一件事都怪不到她頭上,她也是個可憐人不是?”


    陳老夫人看著張夫人,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隻是又一聲長歎。


    “曹家老太太說的那些話,都對,是那麽個理兒,我也都知道,可我這脾氣,阿娘知道我,死擰,阿娘從前常說我,鑽到牛角尖裏,就窩死在那裏出不來了。


    我沒別的,就是不想看到她,別的……她也是個可憐人不是?”


    張夫人聲音低緩,抬頭看向陳老夫人。


    “往後,她的事,阿娘就交給老二媳婦吧,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我不計較這些,再怎麽,我也是上了年紀,有兒有女的人了,不犯著難為一個孩子。


    她是李家姑娘,長安侯府李家四娘子,這都對,是該這樣。我不過就是不想看到她。”


    “讓她入族譜,這是太子的話,我……”陳老夫人欠身,伸手按在張夫人手上,眼淚下來了。


    “阿娘,就是沒有太子的話,她也姓李,也是您的孫女兒,是這長安侯府四娘子,我不計較這個,我就是,不大度,我不想看到她,別的,都沒什麽,阿娘,往後,咱們不提這個了。她那裏有什麽事,就讓老二媳婦去張羅,阿娘要是有什麽事兒,也隻管吩咐老二媳婦。”


    “好,好!”好一會兒,陳老夫人哽聲答了句。


    ……………………


    天色放亮,李苒一覺睡醒,躺平伸展了幾下胳膊腿,剛要坐起來,就聽到在外間當值的那個小雲的聲音。


    “姑娘醒了?”


    李苒坐起來,小雲緊兩步進屋,半跪在床前,給李苒穿上鞋子。


    小雲站起來,李苒翹起兩隻腳尖,動了動,站起來往淨房進去。


    要是她再多坐一會兒,沐盆漱口水什麽的,大約又要跪著舉到麵前了。


    這樣的侍候之下長大,怪不得那些什麽三代穿衣四代吃飯的資深貴族一旦落了魄,就是生不如死。


    李苒洗漱出來,付嬤嬤已經垂手侍立在外間了,看到李苒,微微曲膝笑道:“小雲說姑娘夜裏睡得沉,隻醜初前後醒了一會兒?”


    最後一句醒了一會兒,尾音略略往上,似乎是疑問,又似乎是不確定。


    “是醒了一會兒,不知道什麽時辰,小雲有心了,嬤嬤費心了。”


    李苒領會到了付嬤嬤那微微往上的尾聲,回答了付嬤嬤的疑問。


    “姑娘誇獎了。”


    付嬤嬤很明顯的舒了口氣,笑容更濃,接著道:


    “昨晚上,瞧著姑娘象是多吃了幾口熗炒白菜,想著姑娘許是愛吃清爽些的。


    今兒早上,我讓廚房拌了香油芥菜絲,翡翠菜心,炒了芹菜羊肉絲。


    昨兒晚上就讓她們熬了清雞湯,早上拿雞湯熬了碗粥,又下了碗銀絲麵。


    早上采買上買到些極新鮮的韭菜,就讓她們又做了幾隻韭菜簍子,不知道姑娘愛吃什麽,就多備了些。”


    “嬤嬤費心了。”李苒的話頓了頓,後麵一句不用這樣費心,她能吃飽就行了,在嘴邊猶豫了片刻,垂眼改口道:“嬤嬤不用太費心,不過一飽而已。”


    “姑娘這話極是,這是姑娘高貴大度,可下人們,要是因為這個就懈怠了,那可就不應該了。”付嬤嬤微微欠身。


    李苒微笑垂眼,沒再答話。


    她對她沒有要求,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精益求精者的動力,都是來源於內心,而不是外界的壓力。


    這頓早飯,李苒吃的比平時略慢。


    一來時辰還早,二來,付嬤嬤既然花費了那麽多心思,她總要好好品一品。


    用豬八戒的方式吞食米其林三星大廚的手藝,那是對大廚的極大不尊重。


    付嬤嬤站在旁邊,仔細而又不易覺察的看著李苒吃這頓早飯。


    這頓早飯和昨天的晚飯一樣,都是和平時差不多的菜式,不過一個恰到好處,吃起來的差距,就離的太遠了。


    李苒吃的很愉快。


    口腹之欲,果然是人的本能所在,一個吃字,給人帶來了多少愉快啊。


    吃了飯,李苒抿了杯茶,出了上房,往廂房去挑衣服。


    她的衣服現在已經極多了,秋月和她說了一聲,就把衣服一架子一架子的堆放進了東廂房。


    反正她這間小正院,東西兩邊四間小廂房都是空著的。


    付嬤嬤跟進廂房,看著在掛滿新衣服的架子前翻翻看看的李苒,試探問道:“不知道姑娘今天要去哪兒隨喜?”


    “去醴泉觀。”李苒的回答之爽快幹脆,超出了付嬤嬤的預料。


    “醴泉觀在城外,旁邊有座小山,這會兒山上肯定已經春色盎然,新春嫩綠,姑娘看這件可好?”


    付嬤嬤上前,拎起件妃色底,繡了一大枝折枝桃花的鬥蓬。


    桃紅柳綠是多麽嬌嫩。


    李苒聽著付嬤嬤的話,看著鬥蓬,頭一個想起的,就是桃紅柳綠這個詞。


    “好。”李苒微笑,往後退了半步,讓出整排的衣服,“煩勞嬤嬤了。”


    付嬤嬤露出喜色,往前一步,又替李苒挑了短襖長裙,遞給小丫頭,再從旁邊櫃子上堆成了堆的香袋荷包絲絛等等中挑挑撿撿了幾樣。


    回到上房,小丫頭給李苒梳頭,付嬤嬤又從李苒那幾大箱子各色首飾中,挑了枝大紅寶的步搖。


    梳好頭,付嬤嬤和兩個丫頭一起,親手替李苒換上衣服,退後幾步,仔細看了看,十分滿意。


    這位四娘子,好看也就罷了,這份舉止、這份氣度,實在難得。


    昨天李苒和桃濃約了今天要去醴泉觀看太學的學生會文,順便賞春這事,周娥坐在旁邊,當然是聽的一清二楚,在李苒出來之前,周娥已經等在了上房廊下。


    付嬤嬤先一步出來,打起簾子,周娥看著稍稍提著鬥蓬,邁出門檻的李苒,眉梢微挑。


    她今天這一身衣服,肯定是付嬤嬤挑的,若論挑衣服配顏色,這位姑娘那眼光,可實在一般得很,今天這一身搭配得很,是真好看,衣服好看,人更好看。


    真是人是衣服馬是鞍……嗯,對了,朱戰那個新馬鞍不錯……


    周娥愉快的從李苒想到新馬鞍,不過這沒耽誤她和付嬤嬤欠身頷首致意順便道別,轉身跟在李苒身後,往二門過去。


    付嬤嬤送到院門口,看著兩人走遠了,慢慢舒了口氣。


    這位姑娘不光不挑剔,還極能替別人著想,這是個極難侍候,也極好侍候的。


    高貴之人,終歸高貴。


    付嬤嬤出了一會兒神,交待了跟出來的小雲幾句,下了台階,去尋二奶奶曹氏了。


    姑娘這間小院,得好好收拾收拾,還有這院裏的丫頭婆子,還是不夠,她得再好好挑些人。


    李苒剛邁出月洞門,二門管事雷嬤嬤急步迎上前陪笑道:“姑娘的車子已經備好了,車子是昨兒付嬤嬤看著挑的,說是先挑一輛用著,姑娘也知道,咱們府上好車子少。


    車子裏麵的褥墊陳設,也是付嬤嬤看著布置的,剛剛付嬤嬤又讓人送了些茶水點心,都放到車上了。”


    李苒站住,微微側頭,一邊凝神聽著,一邊打量著眼前的大車。


    雷嬤嬤一邊稟報,一邊瞄著李苒,卻沒能從李苒臉上看出什麽表情。


    李苒聽完,嗯了一聲,看著大車沒動。


    這意思,是不是說,從今天起,她就是有車一族了?


    周娥早已經站到了大車旁,迎著李苒的目光,手指往車上點了點,示意李苒上車。


    李苒踩著腳踏,上了車,周娥跳到車前板上坐下,吩咐垂頭趕過來的車夫,“去醴泉觀。”


    李苒半跪在車裏,打量著車廂。


    車裏很寬敞,甚至比她從善縣進京城時的那輛車還要寬敞些,也很暖和,李苒沒看到炭盆,取暖的東西,李苒隻在車前小桌上,看到扣在紅銅底座上的一隻小小的熏爐。


    熏爐一邊,放著紅銅茶窠,另一邊,放著一隻長形的銅匣子。李苒欠身過去,掀開匣子,裏麵放著七八樣點心。


    熏爐茶窠和點心匣子在紅銅底座上連成一體,緊扣在桌板上,從紅銅底座到茶窠匣子,摸起來都是熱熱的。


    李苒低頭看向桌子下,伸手摸了摸,果然,桌子下麵也很熱,炭盆大約是放在車廂板下麵了。


    李苒脫了鬥蓬,略折了折放好,倒了半杯茶捧著,在微微的晃動中,往後靠進鬆軟的靠墊堆裏,舒服的呼了口氣。


    這樣的享受的日子,要是再能安安穩穩過上半年一年,她還能再從容忍受從前的艱難困頓麽?


    嗯,她又犯了悲觀主義的錯誤了,人活著,要往寬處走往好處想,也許,以後她這日子,會越過越好,越過越精致呢?


    眼下,且好好享受。


    車子走的不快,不過醴泉觀並不算太遠,巳正過了沒多大會兒,車子就停在醴泉觀外。


    李苒抱著鬥蓬下了車,抖開鬥蓬,一邊披上,一邊打量著四周。


    桃濃從醴泉觀門口急步迎上來,“我看這車上掛著長安侯府的徽記,就沒敢想,真沒想到是姑娘的車子。姑娘今天這衣服……是姑娘今天真好看。”


    “我也有車了。”李苒聽桃濃說車上掛著長安侯府徽記,她就沒敢想,忍不住笑,指了指已經被車夫拉走的大車,“早上剛知道,要不然,昨天就約上您一起過來了。”


    桃濃先哈哈笑起來,“姑娘這話……也有車了,哈哈哈哈,也是也是,也有車了,姑娘爽快。


    就是昨天知道也不用,昨兒別了姑娘,我就先過來了,在那邊桃花洞,和一個姐妹聚了一晚,喝了半夜的酒,姑娘聽說過桃花洞嗎?”


    桃濃問著李苒,卻從眼角瞄著周娥。


    周娥背著手,仰頭看著醴泉觀後麵那座已經碧翠起來的小山,仿佛沒聽到桃濃的話。


    “沒聽說過,桃花洞,是瓦子之類的地方嗎?”李苒看到了桃濃斜向周娥的目光,卻沒看周娥,隻看著桃濃說話。


    “也算是……還真不能算。”桃濃讓著李苒往醴泉觀進,一句話裏多一半都是笑,“桃花洞從前是座女觀,這個從前,很從前了,沒有上百年,也有幾十年吧。後來麽,有人買了那個地方,開了座妓院,叫桃花洞。”


    李苒呃了一聲,跟著笑起來。


    這名字可真好。


    周娥回頭,斜了眼笑的內容豐富的李苒,嘴角往下扯了扯。


    光知道跟著傻笑,等她知道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隻怕就笑不出來了。


    桃濃瞄著周娥一路往下扯的嘴角,再順著周娥的目光瞄向李苒,uu看書.un.om 笑的更厲害了。


    她也大略知道些這位姑娘以往十幾年是怎麽過來的,不過,憑著她那份從不出錯的直覺,她幾乎可以肯定,女人家該懂的,這位姑娘都懂。


    這可真是位有意思極了,也可愛極了的尊貴小姑娘。


    她很尊重她,不過,她更喜歡她,特別喜歡和她說話,雖然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可她和她說話,卻能象和同齡人一樣,敞開而坦然的說很多話。


    她也喜歡看她笑,比如這會兒,看著她笑成這樣,她真是覺得有意思極了。


    她笑什麽呢?笑桃花洞從前是座女觀,還是笑桃花洞這個有意思的名字?


    十有八九,是因為這個桃花洞吧。


    當初,她也是笑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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