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州府衙正堂。


    張允伸一臉激憤,虎地站起身來接著道:“武威郡王對朝廷忠心耿耿,戰功赫赫,太和三年(西元八二九年)正月,攻占長蘆(今河北滄州)。四月,攻破橫海節治所滄州外城,左金吾大將軍李祜才能率諸道兵馬呼應,平定了李同捷數年之亂。太和四年三月,奚胡進犯幽州,四月武威郡王出兵擊退山奚,擒獲奚王茹羯,進獻朝廷。同年十月,契丹入寇,武威郡王大破之,恢複來遠,燕州等地,打通渤海陸上貢路,指日可待。”


    行軍司馬李正元出語譏諷:“牛僧孺清廉自守,某看未必,牛黨中牛僧孺、李宗閔為首,其下有禮部侍郎楊嗣複,給事中楊虞卿、中書舍人楊漢公、右補闕楊汝士等。楊虞卿圓滑柔佞,深得牛、李二人賞識,與宦官的交情也深厚,以他正五品,門下省給事中的官職,幫人中科第,獲授美缺等,很少有辦不到的。”


    李正元意味深長地道:“各位大人可知,三楊兄弟在京城靖恭坊有套宅院,因為他們住在哪兒,往日清靜的靖恭坊整天車來車往,川流不息,比宰相府都還熱鬧,京師官吏暗中稱靖恭楊宅為‘行中書省’,比執掌朝廷決策大權的中書省還要威風。”


    張允伸恍然大悟,冷笑連連,“朝廷袞袞諸公,是比我等武夫腦子好用,立個貞節牌坊,暗地裏男盜女娼,自己頂個清廉的名頭,卻對屬下貪汙賄賂熟視無睹,恐怕從中拿個大頭也未可知?”


    李正元道出一事為佐證:“幽州進奏官曾說,楊誌誠手下參軍徐迪,事變前後頻頻出入靖恭坊楊宅,恐怕是重賄牛黨,引為朝中強援。”


    張慶初聽後圓瞪雙眼,嘴唇上的胡須倒立,慷慨激昂道:“可歎朝廷宰相,盡皆牛黨屍位素餐之輩,賄賂公行,昏庸無能!難道幽州不是大唐的疆土?”


    剛烈忠直的張慶初不知當日宣政殿奏對的詳情,如果他在場,定會氣得撞柱而亡。


    唐文宗每逢單日上朝,舉凡軍國大事,從朝廷用人到國庫儲藏,從各地災情到水利興修,他無所不問,算是唐朝一位勤勉的帝王,當日宰相們在日朝宣政殿上商議對策,幾個宰相商議半天,吏部尚書李宗閔先發言:“藩鎮牙兵逐帥,由來已久,就依以往的慣例,由其自推節度留後,朝廷事後追認即可。”唐文宗眉頭一皺,麵色不悅,李載義可是大唐宗室,勇略兼備的名將,寡人還想靠他除掉朝中奸宦,要你找個妥善解決的法子都這麽難。


    唐文宗轉頭瞧見兵部尚書牛僧孺,見他著一身桂管布製成的紫色袍衫,那是桂林地區生產的一種木棉布,布厚而粗糙,較之綾羅綢緞差上許多,唐文宗好感油然而生,牛相忠正廉潔之名不虛,身為大唐宰相,還穿這粗糙厚布,明日寡人也要做一件桂管布袍衫,耐洗耐穿,也可為宮中節約些。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唐文宗不知,他的桂管布袍衫引來文武百官紛紛效仿,桂管布的價格一路飆升,遠遠超過綾羅綢緞。


    “牛兵部,你的意見呢?”唐文宗微微向前俯身,親切問道。


    牛僧孺見唐文宗本來麵色不豫,瞧見了自己的桂管布袍衫,神色立刻謙和,言語變得親切,看來這身粗布袍衫大得崇尚節儉的文宗皇帝青睞,尋思明兒再叫夫人尋一兩處不顯眼的地方,打上補丁。


    先前牛僧孺一語不發,老成持重,其實幽州逐帥,牛黨早已通氣,商量妥當,皇帝不悅,要換一種說法,“聖人,武威郡王對朝廷一片忠心,軍功顯赫,又是大唐宗室,不可久處邊地,臣薦他入朝為相。”


    唐文宗頷首撫須,麵帶微笑,牛僧孺察言觀色,暗道此番說辭講到了皇帝的心坎。


    牛僧孺挺直了身子,義正詞嚴,大聲道:“幽州自安史餘黨割據以來,一直非大唐所有,前幽州節劉總獻地入朝,花費八十萬緡銅錢,朝廷一無所得。今日楊誌誠得幽州,猶如前日李載義得之,不如授給楊誌誠旌節,讓他遏製北虜,幽州實不是大唐的疆土,聖人千萬不要花費朝廷的錢糧去扶持藩鎮,大唐還有那麽多災民要救濟!依臣看,幽州越亂越好,朝廷今後才好出兵平藩,將幽州之地收於朝廷,李載義或者楊誌誠,都是藩鎮,誰為幽州節度使都行,那管他對朝廷是否忠心。”


    牛僧孺慷慨激昂的聲音在延英殿久久回蕩,唐文宗感歎道:“牛兵部,老成謀國,國之柱石誰能相比!”


    管它藩鎮也好,屬國也罷,那都是大唐的疆土,寸土也不能讓,都是大唐內政,日後可以慢慢解決嗎,唐文宗雖然勤勉,有帝王之道,而無帝王之才!


    聽完李正元的轉述,張慶初話語如刀,當頭劈來:“朝廷白白費錢八十萬緡,在於用人不當,朝廷任命的幽州節張弘靖貪汙朝廷犒賞將士銀錢,被暴怒的幽州將士逐出幽州,就為一次用人失誤,大唐疆土生生被丟棄,黎庶不能沐浴大唐皇恩,可笑文宗皇帝博覽群書,熟讀經史,連因噎廢食的道理都不懂嗎?”


    “好個因噎廢食!”病懨懨的燕州刺史李儼被兩個丫鬟扶著,一臉蒼白,忍不住大聲喝彩。


    武威郡王李載義見李儼模樣,心中酸楚苦澀,五味雜陳,猛地站起,聲如驚雷滾滾:“既然朝廷不公,載義棄亂命不從,即刻號令全軍,討逆平叛,就在三日後出發。”


    眾人摩拳擦掌,神情振奮,張允伸喝令:“張宣副,速將幽州虛實一一道來。”


    張簡至點頭應諾,取出竹筒密封的情報,那是李賢齊親繪製的。開始講解幽州布防虛實,將領升遷變動情況,堂上眾將久在軍旅,有疑惑不解處問得仔細,連李燕州也沉湎進去,渾然不覺尚在病中。


    張簡至講完後口幹舌燥,猛灌了一杯茶水,方才道:“這次情報簡至不敢居功,全是李賢齊安排,聯絡軍中子弟四下打探,加以分析整理的。唉,就是張簡至這條命,也是他獨闖史府,說服史元忠救人,並約為內應。”


    張允伸拱手祝賀:“李燕州之子,也是武威郡王的弟子,未及誌學之年,智勇雙全,可喜可賀。”


    眾將嘖嘖稱奇,李儼心中歡喜,口中卻謙遜:“小兒不過是誤打誤撞,全賴武威郡王教導有方。”


    武威郡王心懷大慰,傳藝三載,弟子弓馬嫻熟,驟遇大事,心智也成熟起來,轉過頭悄聲吩咐了李正元幾句,要他將自己的兵書戰策取來。


    值衛的唐興軍雷校尉進來,虎目含淚,嘶聲稟道:“楊誌誠送回郡王長孫的頭顱屍首和少夫人,少夫人被楊賊所辱,無顏見郡王、司馬,已自刎於清河南岸。楊賊聲稱,如郡王起兵,郡王合家老小三百來口,將在幽州斬首祭旗。”


    李正元一聽,胸口如被掏空,全身冰涼,四顧茫然,堂外春意闌珊,可有嬌妻愛子遊蕩的魂魄歸來?


    李載義目眥欲裂,鋼牙緊咬,唇邊有鮮血沁出,聲音裏帶著刻骨的寒意:“某與楊賊誓不兩立,他殺我兒孫,就讓他屠個幹淨,李家男兒決不屈服,李儼,你也是大唐宗室,玄宗皇帝的嫡傳血脈,某有賢齊為後,又有何懼?”


    燕州刺史李儼拖著病體直直跪下:“郡王,族叔,切不可因怒興師,無論今後是戰是走,先要救回合家老小三百來口。”


    莫州刺史張慶初、定遠將軍張允伸也出列勸阻:“郡王,救人要緊。”


    唉,討逆平叛,就此作罷,平、燕二州,孤懸邊塞,三麵皆敵,張簡至似乎看見孤城日落鬥兵稀,伏屍累累,心中一片如雪的淒傷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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