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一曲《敕勒川》,道盡了陰山大草原廣闊雄壯的美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尤銘和譚綸並轡行進在大軍之中。他們身後,就護送翊陽公主前往北胡和親的隊伍。這一千名士兵都是從禁衛軍中挑選出來的。他們護送著翊陽公主,三十六名陪嫁宮女,以及整整一百二十車的各式嫁妝在三千黑甲精騎和一千神機營的保衛下,浩浩蕩蕩的前往北胡。


    敕勒川遼闊開朗的天空,將尤銘這些日子來的愁苦一掃而空。他忍不住猛地夾了一下馬肚子,飛馳而出,在前方二十裏的一處高坡上駐足停下。


    他麵前是一條大河,澄澈的河水平靜的流向東方。河岸稀稀落落有著數十頭野獸,在那裏低頭飲水。他讀過《地理誌》,知道這條河便是著名的斡難河。當年的柔然在這裏興起,將戰爭帶到了全世界,鐵蹄到處,無不臣服;當年的大虢在這裏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柔然,創建了前所未有的大虢盛世;當年的大康在這裏接受北胡諸部首領的朝拜……


    “我今日駐足斡難河畔,這會是我大明興盛的征兆嗎?”


    他想起了三國時期的一個典故,翻身下馬,緩步走到斡難河邊,拔出軒轅夏禹劍,雙手捧著,高舉頭頂,暗暗祈禱:“上蒼!若是我大明能夠興盛,若是我能夠帶領大明開創光耀千古,彪炳史冊的輝煌盛世,令八方仰慕,萬國來朝。便讓我一劍劈開麵前的巨石。否則,劍斷石存!”深深吸了一口氣,奮力劈了下去。


    “嗤”的一聲響。寶劍毫不費力的將河邊的一塊的岩石劈開,而寶劍連一絲卷口也沒有。更為奇特的是,那石頭裏麵居然是一條玉髓。碧綠色的脈絡組成了一個龍飛鳳舞的“明”字。


    尤銘又驚又喜,這是天意,天意如此!他虔誠的跪倒在地,拜謝天恩……


    後麵的大軍迤邐而來,看在尤銘在那裏拜天,並不敢去打擾,紛紛停下了行進的步伐,靜靜的肅立在尤銘身後。


    尤銘似乎知道大軍已到,緩緩起身,傳達命令:“大家連續趕路這麽多天也累了。今晚便在這斡難河畔宿營吧。”


    ……


    星夜垂幔,尤銘和譚綸、韓青、王召山還有隨隊前往北胡貿易的花子清圍著一處篝火坐下,飲酒烤肉,言笑晏晏,談論著各自遇到的奇聞異事。


    而那些護送的士兵也三五成群的圍著篝火坐了下來。不知是那個士兵的提議,不知從哪個圈子開始,大家居然唱起了歌來。漸漸的,唱歌的士兵越來越多,所唱的歌也越來越雜,越來越多。到了最後,居然分成了兩撥進行賽歌。一撥是黑甲精騎,而另一撥則是神機營和禦林軍的聯合。而他們對不上歌的懲罰居然是接替宿衛的士兵值班。不少人都是幾度上下。


    譚綸見了,不由怒道:“混賬!這不是兒戲嗎?他們把軍規當成什麽了!”


    可尤銘卻笑著攔住他道:“算了!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們這樣開心過。今天就不要提什麽軍規了,讓他們玩吧。”他喚來一個侍衛,吩咐道:“告訴各營將軍,今夜沒有軍規。若是願意,他們也可以和士兵們一起唱歌的。我希望能聽到他們的歌聲。”他站起身來,拉起譚綸道:“子理,韓青,大山,花公子,我們也去唱歌吧。”


    ……


    端坐帳中的翊陽公主隔著帳簾看著他們,不由眼紅了。她也想出去和他們在一起,聽他們講述那些精彩的奇聞異事,和他們一起唱歌。可是,自己是大明即將嫁予北胡的公主,按照規矩,在婚前是不能和男人接觸見麵的。即使是自己的父親,哥哥,未婚夫,也不行。


    尤銘似乎知道自己這個四妹妹的心事,微微一笑,撕下一條烤得焦黃脆嫩、脂香四溢的兔腿,來到帳篷前,笑道:“翊陽,你若是想出來便出來吧。這裏又沒有外人,你不必顧慮那些規矩的。實在不行,你蒙上麵紗就是了。”


    可翊陽公主看見他過來,原本暈紅的俏臉上卻立刻罩上了一層寒霜,眼中豔羨的神色也迅速消失,轉過頭去,對他不理不睬。


    尤銘心裏一痛,歎了口氣,幽幽道:“四妹妹,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我這個二哥哥的嗎?我還記得,你最喜歡膩在二哥哥的懷裏撒嬌,你嫂子們可沒少為這事吃醋。那時候你我兄妹可是無話不談。你也最願意向二哥哥吐露心事了。怎麽現在你卻對二哥哥不理不睬了呢?”


    翊陽公主聽他說起以前的事情,心底驀地一顫,她何嚐願意與自己最喜歡的二哥哥形同陌路?可是她心底卻不能原諒自己這個二哥哥。正是他一手將自己送往了北胡。讓自己遠離了父皇,遠離了母妃,遠離了兄弟姐妹,也遠離了夢中楓林裏那一襲青衫的俊朗身影……


    她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唇,冷漠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可我最喜歡最依賴的二哥哥卻親手毀掉了我的一生。二哥哥已經沒有了,現在有的隻是大明宋王。”


    尤銘聞言一怔,心下一陣黯然:“四妹妹,二哥哥從沒有要害過你。二哥哥比誰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過得快樂。二哥哥,永遠都在。都是你可以依賴可以撒嬌的二哥哥……”


    “夠了!”翊陽公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把我像交易品一樣的送給了北胡,來換取他們的支持和土地。你就是這樣保護我的嗎?宋王殿下——!”


    尤銘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是大明的翊陽公主,沒有選擇。”


    “大明是你們的,不是我的!”翊陽公主哭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聽夠了!我隻是一個女人,我隻想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礙著你們什麽了?你們爭奪天下,稱王稱帝,跟我有什麽關係?為什麽我隻能聽憑你們的擺布,連選擇自己的生活都不可以?你們眼裏心裏隻有你們自己!宋王殿下,為了那冰冷的龍椅,利用一切,丟棄一起,值得嗎?”


    尤銘愕然!他怔怔的站在那裏,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歎氣道:“這條兔腿涼了,我再幫你烤一隻來。”


    他才走出幾步,耳邊便飄來翊陽公主失去往日神采的哭聲:“二哥,我恨你……”


    ……


    一首悠揚的曲子響起,心有所感的尤銘聽得入了神,回蕩在曠野上的樂聲漸漸消失了,他雙手猶兀自打著拍子,問道:“這是什麽曲子?居然如此好聽。”


    譚綸笑道:“學生聽那些軍士講,這是敕勒川中陰山部落特有的胡笳曲。”說著,將一根管簧分開,木製管身,管上開有三孔的吹奏樂器拿到尤銘麵前:“殿下,這便是陰山部落的胡笳,他們自己和北胡則叫它‘潮爾’或‘冒頓潮爾’,與我們漢人的簫差不多。雖不及簫聲圓潤輕柔,幽靜典雅,可高亢遼遠卻遠勝之。我軍也有不少北地軍士喜吹,善吹此物。”


    尤銘接過胡笳看了看,用手在吹口處抹了抹,放到唇下吹了幾聲,果如譚綸所言,聲音高亢遼遠,別有一番淒蒼之意。


    “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遊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海路無塵邊草新,榮枯不見綠楊春。白沙日暮愁雲起,獨感離鄉萬裏人。胡雛吹笛上高台,寒雁驚飛去不回。盡日春風吹不散,隻應分付客愁來。今日送親至此,聞聽笳聲,古人心境大抵能體會得一二了。真可謂之哀笳。”


    譚綸頷首道:“胡笳所奏多為離別曲,稱之以‘哀’,確是極為貼切。”他頓了頓,又道:“白沙日暮愁雲起,獨感離鄉萬裏人。殿下似有所指?”


    尤銘喟然長歎道:“我不過離家數日便有此感,可她從此便要長居漠北苦寒之地,遠眺故鄉,心中所感豈不比我更為強烈?‘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古人小門獨院。無拳勇,無財帛,於亂離中命若飄萍,隨波逐流,尚有幾分身不由己的無奈;而她,堂堂大明公主,萬千寵愛集於一身,不但沒能受到家國的保護,卻反而要為了這個脆弱的國家,為了她那懦弱無能的父兄委身侍奉胡虜。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親手毀了她的一生。”說到悲憤處,他雙拳緊握,竟將那支胡笳生生握斷,斷口處粗糙的毛刺,劃破了他的掌心:“我不能保護自己的妹妹,卻反而要將她送去敵人的懷抱,我還算什麽兄長?我手握百萬大軍,卻不能保家衛國,抗敵禦侮,反而要靠送出女人來平息幹戈,求得苟安。我還算什麽英雄?隻不過是一個膽小怕是,沒有半點骨氣的無恥小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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