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三年,正月十三,廷尉衙署內的偏院裏。


    這是風和日麗的一天,明媚陽光灑在庭院內。


    住在這裏的禦史中丞廖立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走出正廳,又甩動雙臂活動肢體。


    伺候他起居的兩名青衣小童已跟在馬承左右為他端來洗漱的熱水、牙刷、硫磺皂、洗牙鹽分。


    馬承手裏單獨拿著折疊成條的毛巾,這是關中在秋冬之際紡織做成的棉質毛巾,比絲巾吸水,比麻布柔軟耐折疊,因此迅速取代絲麻質地的手巾。


    廖立先是漱口,刷牙,問馬承:“城中可有新奇事物?”


    馬承略作思考,就總結說:“先生,這兩日城中珍珠價格暴跌,有一家珠寶商縱火取死,金市市長發布告示,大意是說嶺南消息有誤,乃民間謠傳,不可輕信。”


    臨近舊曆二月,按著去年的習慣來說,二月春耕前,會有大量的北府所產的農業工具在長江流域銷售;購買工具的除了少數是沿岸的村社、鄉裏百姓集資外,絕大多數都是由縣衙公款購買,或用分期還賬的方式借錢購買。


    農業生產相關的金屬工具……從來不會有人嫌多。


    除了例行銷售農耕工具外,二月前,嶺南還會運抵江都新年第一批物資,多是嶺南土特產。


    而到了三月,北府船幫往返湘江、漓江重新北上時,則會越過江都,向南陽運輸生產資源。


    再有大半個月,北府船幫將來江都,帶來許多奢侈品。


    按著馬承講述,今年嶺南橫海軍在南洋各島抓到許多擅長潛水、采珠的野人部族;自然地,今年第一批運到江都的珍珠,會數倍、十倍於以往。


    再加上其他一些消息,船幫還沒來,就在市場催動下,讓一些奢侈品商人出現巨大虧損……哪怕虧損隻出現在賬麵上,或者隻是一種悲觀的預估。


    奢侈品商人……背後肯定類似持股人一類的權貴勳戚,把勳戚權貴的錢給虧了,哪怕是賬麵上虧了,預估時虧了,這都是不可饒恕的重大過失。


    馬承理所當然的推論,他眼中一些脾氣不好的勳戚威壓下,一些悲觀的商人自殺逃避責罰也就很正常了。


    可廖立握著牙刷一下下搗著,注意力轉移、深入思考。


    天下戰亂三十多年,哪裏還有幹淨、能白手起家的商人?


    所以馬承推論的對了一半,可另一半不對。


    從亂世中剛走出來,即將迎來太平世道的商人本就見識廣博,怎麽可能像被逼債的農民、佃戶那樣取死躲避?


    下意識斷定這家珠寶商人死的有問題,也就不再深思,他一個幽禁廷尉府三四個月的人,思考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做什麽?


    待他洗漱完,準備用餐時一名廷尉府司事小吏前來傳話,說是廷尉卿劉琰要宴請廖立。


    出乎馬承的預料,他的師尊竟然不假思索答應下來。


    他小腦袋裏自然不清楚廖立的各方麵衡量……吏部尚書郤揖自殺的風波實在是太大了,他作為親曆者,本就該有所表示。


    如果他也尋死,那反倒會誤事,使事情徹底失去回旋餘地。


    現在這樣就很好,即展現了風骨,也惡心了朝中部分公卿,算是為郤揖出了一口惡氣。


    也出乎廖立的預料,本以為劉琰這樣的敦厚長者會尊奉諸葛孔明的授意,專程設宴以緩解彼此對立情緒。


    結果劉琰麵容憔悴、精神恍惚,看著就不像是擺宴來一笑泯恩仇的。


    他仍舊強作歡顏,起身迎廖立入席。


    落座後神情怏怏不快,抬手示意遣退侍者,試探性目光落在廖立臉上:“廖公,禦史台彈劾不法,無有不糾。若是天子犯法,又該如何?”


    廖立眉頭緊皺,仔細看劉琰麵容、神情不似作偽,就緩緩開口:“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若是天子,焉有臣從議論君上罪行之事?此大不敬也,係不赦之罪。”


    劉琰聽了搖頭愴然做笑,笑容淒涼,低頭端起酒杯輕輕搖晃,握持酒杯的指節用力而發白,自語:“我隨先帝周旋天下,遇白刃能麵不改色,蓋因大丈夫死得其所也。今身列卿位,卻不能護持臉麵……未見白刃,已方寸大亂。”


    廖立也端起酒杯,斜目細細審視劉琰……以諸葛孔明之智,這會不會是一個誤導自己的局?


    身在局中,恐怕劉琰這個涉事人不一定知情,是真心實意的憂歎、憤恨。


    劉琰舉杯示意,仰頭自飲一杯,又拿起酒壺斟酒,說:“不瞞廖公,我妻胡氏自入宮為皇太後恭賀新年至今已有十二日,不曾踏出宮門一步。我遣人詢問,皆推說不知。uu看書 .ukanshu.co 昨日貿然拜訪向侍中,侍中麵有憤然之色,卻也不便明言。”


    廖立聽了皺眉,總覺得這種事情不太可能:“恐另有隱情,不宜妄加猜疑。”


    宮廷是很亂的,侍中隨意出入宮廷,也夜宿宮廷當值;侍中入宮會戴貂蟬冠,管理貂蟬冠的女官就叫貂蟬,自然也有捧貂蟬冠的宮人。


    貂蟬宮人與曆代侍中之間發生的各種故事,傳播於大漢朝野各處。


    侍中麽,與貂蟬女官有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曆來宮人那麽多,皇帝怎可能向入宮拜賀新年的公卿、勳戚女眷下手?


    等等……這位皇帝似乎有些慘,宮人規模也就百人,還多是健婦、罪官閹割來的宮人,少有妙齡宮女。


    這麽說的話,皇帝的確有一些作案的客觀因素。


    廖立心髒咚咚直跳,這可是一個大把柄,足以把皇帝從那個位置上打下來。


    可怎麽打呢?


    廖立目光直勾勾望過來,劉琰察覺,不由笑容更加難堪,眉宇憤憤之色更是濃烈:“廖公,丞相調查、研究麥城政事未歸,不知宮中變故。我如今隻願討個公道問個明白,廖公素來與丞相齊名,以廖公來看,丞相可會主持公道?”


    “難。”


    廖立略作考慮,口吻明確:“丞相修身有術,豈會行此逆舉?我以為,丞相會禁足、勸諫陛下,卻不會伸張此事,令先帝蒙羞。”


    這已經不是維護不維護漢室顏麵的事情、為皇帝遮醜的事情,這是要為先帝遮羞。


    劉琰恍然大悟,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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