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曹丕所居的顯陽苑。


    與往日一樣,曹丕穿一身短衣,雙袖袖口紮緊,手裏握著刻刀正圍繞著圓木雕琢大致輪廓。


    這半年來他放棄軍務、政務,專心於雕刻,不僅內心平靜安寧,就連身體狀況也漸漸恢複。


    說不清楚到底是吞服仙氣的原因,還是自我調養的原因。


    最近這兩個月,他也感受到身體漸漸恢複,有了那方麵的衝勁。


    所謂的江山社稷已成了笑話,又在鬼關門走了一圈,這讓他很珍惜現在的健康。


    每日閱讀、作畫、打柴、喂馬、打理菜園、雕刻,睡老婆……這種簡單重複的生活,令他感到無比的安寧、愜意。以至於時間流逝的稍稍有那麽一點快,讓曹丕略有些不適應。


    想當年,宛若昨日……晝夜煎熬都那麽的漫長,現在回頭想一想,隻覺得無意義。


    有一種清心寡欲,彌漫在曹丕心田。


    他沉靜、專注的雕刻狀態被許褚特有的沉重腳步聲打斷,五十六歲的許褚哪怕努力保持身形,現在依舊有明顯老態,臉上肌膚顯得鬆弛,但身形依舊比曹丕要寬闊很多。


    他手裏捧著一卷密封的畫匣:“陛下,夏王命駙馬都尉薑維進獻畫卷一副。”


    在曹魏版圖裏,如今天下依舊是三分,哪有什麽陳國,隻有夏國、魏國、漢國。所以呢,形勢還不是很壞,己方還是有存續機會的。


    存在、延續的方式、形態有很多種,到底並入漢,還是並入夏……是一個需要反複研究、探討的事情。


    如果期間漢、夏內訌,爆發高烈度內戰,雙方精銳、骨幹打的同歸於盡……唔,也是存在這種可能性的。如何提升這種可能性的概率,是魏國各方麵的共同心聲。


    許褚雙手捧著狹長畫匣,曹丕探手接過,用雕刻刀破開漆封,取出畫卷鋪開。


    這副畫卷高在兩尺,長約八尺,畫麵中是一襲緋紫廣袖流雲裙的夏侯綾,她紮著對環雲鬢,眉心點著一撮紅,笑吟吟望著畫卷外。


    曹丕垂目,與畫卷中的女兒對視,心中卻不怎麽好受。


    仿佛能感受到作畫時女兒的心聲,她還在埋怨、惱怒、憎恨自己賜死了甄氏。


    心中有結,曹丕麵容平靜緩緩將畫卷收攏裝入匣中,詢問:“還有何事?”


    “夏王敬譙王為人,恐譙王為漢朝廷所害。欲使人護送譙王太妃入江都,向宋公求情。”


    許褚回答時垂頭:“陛下?”


    曹丕也垂眉看許褚滿是皺紋的額頭,可能再過幾年,許褚周身肌肉消退,麵前這個力敵百人的猛將會縮減為一個清瘦的老人。


    不像現在,雖然年老,可依舊有一拳打死自己的力量。


    似乎能看透許褚的想法,曹丕又仰頭眨動幹澀的眼睛說:“仲康,這是一個機會?”


    “是,臣以為可行。”


    許褚頭垂的更低,重申一個要點:“漢、夏交割南陽在即,臣等以為南陽士民必有不滿、惶恐者。”


    南陽終究是千裏沃土,如今還有最少二十萬戶,稍加動員就能拉出五萬大軍。


    這麽重要的一個版塊兒、樞紐,田信、北府願意和平交接讓渡給漢室朝廷,也要問問南陽本地人是否同意。


    見許褚態度明確,曹丕略作思考莞爾做笑:“我本是苟延殘喘之人,仲康欲盡餘力,那就放手一搏,攪亂江都,為阿綾爭一個機會。”


    “唯。”


    許褚拱手,後退六步才抬頭,轉身,離去。


    作為魏武皇帝貼身的宿衛將軍,許褚掌管的力量不僅僅限於宿衛三軍,還有別的一些。


    另一邊,魏興前去拜見杜氏。


    他來時,杜氏正與女兒一起在宅院涼亭下刺繡一領大袍,是鮮綠的蜀錦,以金線刺繡四靈瑞獸。


    杜氏審視風塵仆仆的魏興,笑說:“阿興好大的膽子,就不怕國家問罪?”


    “夫人說笑了,今關隴四州何人不知這雒陽各軍已聽命我家公上?”


    魏興接住金鄉公主遞來的茶碗,對金鄉還了一個笑容,隨即斂笑肅容:“夫人,公上有意請夫人前往江都,向大將軍求情,以寬宥譙王殿下。”


    “雲長公非濫殺之人,老身去與不去,又有什麽區別?”


    杜氏說著從桌上拿起打磨光滑的銅鏡,鏡子裏的她依舊麵容飽滿,少女模樣的勻稱臉型,並無贅肉,或明顯的皺紋。下巴以內的頸部,依舊是細膩肌膚,雖不如女兒白皙,但也仿佛三十歲出頭的婦人質地。


    “夏王憐憫世人,雲長公不殺弱小,我兒季豹無憂也。”


    杜氏重申一次自己的看法,戀戀不舍輕輕放下銅鏡,垂眉攤手去拿銀針,金鄉公主則欲驅趕魏興。


    魏興坐在那裏不動,端著茶緩緩飲用,思索規勸的措辭:“夫人不願見大將軍,若大將軍願見夫人……這又該如何?”


    “夫人,據某所知,大將軍已是高齡,執宰漢室朝綱日理萬機,uu看書ukanshu.co維係漢、夏和睦可謂勞神費心。大將軍早年戰陣廝殺暗傷積累……今夫人不肯,明日若肯,悔之晚矣。”


    魏興說著長歎一聲:“夫人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譙王殿下、公主殿下、濮陽王殿下考慮。元明兄長督掌大軍在外,受忌各方。若能得大將軍收留,兄長今後可位列公卿。”


    秦朗到底是誰的兒子,也隻有杜夫人能說清楚。


    總之,與秦宜祿唯一關係就是跟著姓秦。


    魏平、魏興通過體貌特征斷定秦朗是自家的親表兄弟……可萬一呢?


    聞言,杜夫人長歎一聲,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難堪的。


    這些年人吃人、人殺人的倫理、道德慘劇那麽多,自己身上這點故事隻是個小場麵。也隻有重情的武皇帝、雲長公肯細細品鑒、在意這些故事。


    可又有什麽麵目去見?


    就跟魏興說的那樣,不去見,恐怕自己會後悔終生;自己身不由己飄零一生,本就是落葉一樣的人,懊悔、苦惱不得已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樁。


    可雲長公何等英雄,怎會坦然?


    以雲長公體貼人意的心腸,恐怕就是想見自己,也不願主動來問,可能怕自己為難。


    也就雲長公肯這樣在意自己的顏麵……


    以夏王的聰慧,或許猜透了雲長公的心意,這才順勢安排自己去見雲長公。


    眼角濕潤,杜夫人拿起銅鏡又看了看,抬手輕捋耳際下垂著的一縷油亮黑發,一聲長歎:“唉……也對,我應去見雲長公,講明白先帝與雲長公之間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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