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溪流雲,去把店門關了,我們去吃晚飯啦,廚師手藝太好也不是好事啊,簡直是要我胖呢!”


    流雲笑道:“小姐這身段,便是再胖幾分也不打緊!”


    我笑,還是算了。


    此時社會的審美趣味,已由盛唐的雍容豐腴演變為秀潤嫵媚,美人、美器都以清麗雅致為佳,服裝方麵較之唐時的寬袍大袖漸漸展為窄細合體,披帛、裙帶也向狹長展,總之珠圓玉潤的美人已經out了,尤其我的口味早已被穿來前以窈窕為美的社會審美所毒害,所以我還是堅決要保持苗條身材的。


    五代十國時期雖是戰火紛飛的亂世(好在我所在的後周由於有了郭威和柴榮兩代明君已經開始由亂入治了),但女性們追求美的熱情卻絲毫沒有降低,就說女子化妝必備的“麵靨”和“花鈿”,初唐中唐時還隻是用金箔翠羽剪成小圓片或花形貼在酒窩、額頭處,到了晚唐五代,女性臉上貼的妝飾不僅數量越來越多,款式也越來越奇特,甚至一度流行花鳥的造型,“點綠斜蒿新葉嫩,添紅石竹晚花鮮。鴛鴦比翼人初帖,蛺蝶重飛樣未傳”,這說的不是繪畫作品,而是美人貼滿了麵靨花鈿的臉呢!


    不過我對這種貼一臉小花片的入時妝容實在是敬謝不敏,而且由於這東西是以嗬膠粘貼,隨著人的表情動作經常會有遺落,不僅暴露行蹤且還資源浪費呢,何況臉上貼著東西,畢竟會有心理障礙,總覺得就算打個噴嚏都會象那天王棠那樣紅紅綠綠金光閃閃掉一地……


    起初碧溪流雲每天早晨給我梳頭時總是要攛掇我做這種入時妝飾。好在李白同學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名人名言,每當她們引誘我往臉上貼東西時足以令她們緘口結舌。時間久了她們也就不提了。


    古時女子用於梳妝打扮的時間和高生活節奏的現代女性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全套地化妝過程包括:敷鉛粉、抹胭脂、畫黛眉、染額黃(或貼花鈿)、點麵靨、描斜紅、塗唇脂。尤其是不事生產的中上層社會的仕女們,本來就沒什麽事做,通常地是做些針線女紅打時間,若是看看書或是以琴棋書畫自娛已是難得的高雅了,何況又是以色事君地封建男權社會。女性自然把大量的時間都謀殺在對鏡貼花黃上。


    我自己雖是不貼這些花花綠綠的玩意,但有時也不免會猜測遐想,一個真正的古代嫻婉女子,當她安靜地坐在閨房內鏡台前,纖指拈起一片片金靨翠鈿、薔薇麵花,嗬化了蜜膠,小心翼翼把它們貼到已化了精致容妝的臉上,是懷著怎樣地憧憬期待呢?那些看到她遺落笑靨的多愁善感的人們,又會生出何等的浮想呢?是的。他們一定是多愁善感的,所以才會有“不知紅藥闌幹曲,日暮何人落翠鈿”、“西子去時遺笑靨。謝娥行處落金鈿”這樣細膩香豔的感懷悵惘吧。


    幾千年來,女子很悲哀的奉行的是“女為悅己者容”。後來升級為“女為己悅者容”。不過我認為最高境界還是“女為悅己容”,漂亮不是為了某個男人。而是為了取悅自己。


    這是我認為地追求美的理想境界。


    門口傳來流雲的笑聲,估計又是在和碧溪調侃開玩笑呢。流雲是家生女兒,她老爸是府裏管家(就是曾遭小彌“毒手”治咳嗽地那位),從小生活環境穩定,和外麵買來的丫頭自是不同,性子格外活潑開朗些。(.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我正盤算著該在“坐看雲起”加些秋季滋補貼膘地菜式,忽聽流雲一聲驚叫,我趕緊向大門口看去,隻見一條身影從將關未關地門縫裏側身溜進來,一邊向流雲揖著:“驚嚇到流雲姐,慚愧!慚愧!”


    一襲柳黃色長衫,頭上一頂帷帽遮了麵目,雖是看不到臉,不過,在我認識的人裏,無論男女,上街帶帷帽地,隻他一人……且不說他那獨特的聲線,隻以我專業人士的眼光看身材也知是誰。


    一笑,看他風擺楊柳地飄過來,這翩躚風姿,還真讓人產生絕世美女的聯想呢,不覺脫口道:“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說完大悔,怎麽能用西廂的句子和他打趣,他若是知道出處我可要羞死了!雖說這時代《西廂記》還未出世,但元稹那廝的《鶯鶯傳》(1)已經有了啊,但願他是正經道學先生不看那種東西……


    讓到廳上落座,他摘了帷帽,一雙妙目似嗔似怨,“煙煙,並非是張生那等始亂終棄之徒!”


    我承認,我低估了杜……


    咳一聲,趕緊岔開話,“有日子沒見了,今天怎麽想起在這個時間出現啊?書童也不帶一個。”眼見天就黑了,他居然敢一個人上街?也不怕被劫色?


    不過……看他麵露憔悴之色,桃花眼也沒什麽神采,雖說他從來不是豐神英毅的類型,但通常狀態下也不至於“病西施”到這種程度吧,我不免疑惑起來,“難道你又病了?”


    他聞言紅了眼眶,哀怨道:“不曾病,隻是……若不是畫箋在家裏抵擋著,我此刻還溜不出來呢!”


    “誒?出什麽事了?”


    他蹙眉歎道:“皇上……皇上日前賞下兩名姬人……”


    哦!!榮哥這家夥,居然還真做了!


    “自這二女到來,可憐舍下再無一日安寧!這兩女仗著禦賜的身份,平素好不張狂,全然不把那大蟲放在眼裏,白日裏這三人謾罵撕打不休,夜間……夜間……竟想方設法往我屋裏鑽!!我縱使把門窗栓緊。仍是連個囫圇覺也睡不成!可歎我夜夜噩夢不斷,夢魘裏都是女鬼猙獰!!嗚嗚……”他低聲嗚咽著,以袖拭淚。


    緊緊咬著牙……到底沒忍住。我笑倒在桌上。


    “煙煙!當你是好人才說與你聽,再笑、再笑我回去了!”說著站起身。但並未邁步。


    他漲紅著臉,帶了幾分嗔惱,頰上淚痕未去,我簡直要懷疑他是如何頑強成長的,這海棠帶露的樣子實在是……讓人看了就想欺負他啊。


    我一邊笑。一邊扯住他的衣袖,歉然道:“不好意思哦,我也知道不該笑的,可實在忍不住……哈哈哈別生氣,坐下說話。”


    他橫我一眼,畢竟還是坐下了。


    “碧溪流雲,你們先下去吧。”看她們那想笑又不敢笑地樣子,簡直是活受罪嘛。


    屋裏隻剩了我們兩人,杜拭淚道:“想我杜怎這般命苦!十年寒窗。一朝朱紫,雖是……”幽怨瞥我一眼,一歎。“但能時時見到煙煙也就是了,誰料想現如今竟落到這般田地!猛虎噬人於前。(.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惡狼啖骨在後!蕭蕭易水。楚歌四合!今日便與煙煙永訣矣!”


    我忍笑,“哪有這麽嚴重!說的跟生離死別似的!”


    “怎不是生離死別!家裏本就有了一頭大蟲。這回竟又來了兩隻惡狼!怕是再過些日子,這把骨頭都要被她們吃掉了!”


    誒?什麽意思?你是想用“吃幹抹淨”這個詞嗎?我上下打量他,我怎麽沒想到呢,他這樣子,該不會是……那個什麽……過度吧?


    “你這是享了齊人之福啊,不對,齊人才一妻一妾,他不如你呢!有什麽可抱怨地,這不是天下男人的理想麽,莫非,你這就是傳說中地得了便宜賣乖?”眄睨他。


    他詫異道:“這怎是便宜!分明是萬端的苦楚!”忽然頓住,妙目圓睜,“煙煙,你莫不是以為……”


    尷尬,“咳,沒什麽,很正常……在這個時代很正常,你不用解釋……”


    他幽幽打斷我,聲音無比柔婉哀怨,聽在我耳朵裏卻好似平地一聲驚雷:“煙煙你不知我麽,我癡活二十載,除你之外,又何曾動過旁的女子……”


    真魂出竅!!目瞪口呆!!什麽意思??難道你動過我?!!莫非……他他他和過去的水小姐……已經暗渡陳倉了??!!!


    天哪


    “你……”我緊緊握住圈椅的扶手,聲音有些顫抖,“你地意思是……你、你當初,對我做過什麽?”


    即便我不是古代女子那種貞潔觀,但……總要給真心喜歡的人啊!!難道就這麽……好吧,我知道是我的靈魂霸占了這個身子,所以我沒權利對這個身體過去的主人說三道四,可是,可是……


    對了!難怪那時水小姐因他失約就要自盡,定然是覺得自己被始亂終棄了啊!古代女子哪受得了這個,所以她才不想活了啊!


    竟然是這樣!


    想不到他們居然……


    看著那麽道貌岸然的人……


    他麵上升起兩團赤霞,秋波水粼粼的,隻脈脈望著我,卻不說話。


    為什麽不反駁我!難道真的被我不幸猜中?!我一急,隻覺鼻子酸,眼眶已有些潮了。


    他一驚,“煙煙莫哭,是我的不是,我……我……”


    “你、你是不是和我……和我……”我又羞又氣,那種話實在難以啟齒。


    他輕點頭,紅著臉柔聲道:“當日你尚在澶州,我客居在你舅父大人家中,那一夜你我後園相約,正是更漏方深,蔽月輕雲,森森鳳尾,細細龍吟,一時把持不住,偷嚐了櫻桃顆……你雖已是太上忘情,於我卻是刻骨銘心……”


    “嗯??什麽??偷嚐櫻桃顆??……隻這個麽?難道你沒有……呃……進一步的舉動?”羞紅臉,小聲問道。


    他滿臉通紅,微慍道:“煙煙你隻當是登徒浪子麽!我自知此事極是越禮,已然於節有虧,又怎能再穢亂閨帷!”


    我長吐口氣。軟倒在桌上,繃緊地神經驟然鬆下來,隻覺有一滴冰涼無聲地劃過眼角。


    嚇死我了……


    “煙煙?煙煙?”他走到我身邊。輕輕扶住我的肩頭,“煙煙你莫要自苦如此。千般不是全在身上!隻要得你肯,我明日便……”


    趕緊擦幹眼淚,我站起身,截住他的話頭,“我真要被你嚇死了!走吧。陪我去吃晚飯。”


    見他目露疑惑,我紅了臉,先他一步走出去。


    大概是我表現得太釋然讓他起了疑,我當然不是說親親無所謂,不過相比剛才我地“小人之心”,這足已讓我如釋重負。


    是的,這次真地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地君子之腹了……


    不過對於他們這種受封建禮教荼毒長大的人士,恐怕這已經是極嚴重地越禮行為了吧。


    “你剛才說什麽隻動過我一人,那王棠呢!你們還……”走在曲橋上。想著剛才平白就被他狠狠嚇到,不覺就開始找茬尋他麻煩。


    身後的他沉默著,半晌悶悶道:“成親後我自是沒動過她。但之前醉酒那次……我不記得了。”


    回頭看他,他目光茫然落在遠處湖邊岸上。帶了些許清冷。


    很好很鴕鳥!


    隻是。對於他來說,我何嚐又不是如此呢……


    天氣日漸冷了。又到了貼秋膘的季節,適度攝入熱量又成了值得關注的問題,尤其是當你有個手藝絕佳的廚子時。


    前兩天大廚做地一道蟹生遭到了我的盛讚,廚師大叔一高興就講了做法,先將生蟹剁碎,以麻油熬熟,待冷後,把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薑、胡椒剁成末,再加蔥、鹽、醋共十味,入蟹內拌勻,即可食用。辣椒是在明末傳入我國的,但國人食用花椒卻是有悠久的曆史,花椒的辛麻,同樣也很刺激味蕾,配了肥美的蟹肉,當真是“雙螯玉肉嫩,塊塊紅膏香”,誰說古人不懂吃?這古法“香辣蟹”就絕對是人間美味呢!


    所以今天我讓廚師把這道菜又做了一次。


    我看著麵前的蟹生、黃雀、玉蕊羹、糟茄、釀瓜、酥兒印、五香糕,微笑。


    不愧是我的廚子,手段就是高明!我雖是剛受了驚嚇,但畢竟屬於“噩夢醒來是黎明”,很快就愉悅的沉湎於美味中了,而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樣子,秀眉微蹙,妙目含愁,明顯食不知味我沒給人布菜的習慣,隻是虛讓道:“多吃點啊,睡眠不足已經很影響美貌了,要是再吃的少怎麽對得起迷戀你地那些姐姐妹妹嘛……你覺得這茄子味道如何?”


    他點頭,“極好,極好。”


    “……這不是茄子,這是黃瓜……你到底有沒在認真吃啊,這是對廚師的不尊重,也是對食物地不尊重哦!這麽吃下去還會對腸胃不好呢!”


    他尷尬一笑,夾了一塊黃瓜放進嘴裏慢慢咀嚼。


    “唉,這位同學,你知道嗎,這是人生常見地誤區,隻因你心裏過分執著於過去或者未來,於是就無法專注於現在,於是就錯過了現在還握在你手裏的、你還可以控製地時光!”


    他柔柔一笑,也不知聽聽懂沒有,輕歎道:“若是能永遠如此刻這般,此生心願足矣!”他看著我,眼中慢慢凝起一層水霧。


    我歎息,放下筷子,認真道:“你對我說實話,皇上賜的那兩名美女如何?你有沒有喜歡的?”


    他皺眉,“自然沒有!”


    “當真?說真話!我隻問這一次。”


    他麵上帶了淺嗔薄怒,“煙煙你不信我麽!我根本就未正眼看過那兩人!!”


    我笑,“如此說來是你沒看清啊,你回去仔細看看,沒準一見傾心呢!我估計皇上賞的應該錯不了。”


    “煙煙!你非要逼我說出口麽!”


    “嗯?”


    他盯著我,一字一頓道:“雖駑鈍,卻也略知元微之曾經滄海之意!”


    我知他是指元稹那著名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隻是以這種狀態說出來……我訕笑,“你不要急嘛,我隻不過是想給你個小建議,不過這建議略微有一點點不厚道,所以我先問清楚,以免誤傷了你喜歡的人……”


    他眼睛一亮,“煙煙有何妙計?快快講來!”


    我微笑,勾勾手指,“隻是個小建議而已,附耳過來……”


    今年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寒風蕭瑟,點水成冰,總覺得天氣冷時人的心情就會比較沉鬱,我簡直要效仿古代女子幽怨地道一句“寂寞小簾風露冷,玉盆脂水已成冰”呢,眼見這一年就要過去了,人生還真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


    這一日,榮哥來了就坐在一旁,看著我,沉默不語。


    我捧著小手爐晃到他麵前,“你怎麽了?好象不太高興?”


    他不答,目光隻是落在我的手爐上。


    女生多半都是寒性的體質,尤其是偏瘦的mm,這水小姐的身體也不例外,好在我自從練了內功抗寒能力大增,再過冬天也不是那麽難受了,不過畢竟還沒修煉到數九寒冬穿單衫的境界,能穿不太臃腫的冬裝而不覺得冷,我就已經很滿足了,至於象麵前這家夥這樣隻穿件夾衫就出來晃,我是不敢做此想的,須知現在是農曆十月啊,轉換成陽曆怎麽也得是十一、十二月的樣子吧,我已經手爐不離手了。一方麵是為了取暖,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這是自春夏的團扇之後,身為閨秀淑女必備的應季道具呢!至於被底香球,就是那種無論在被子裏怎麽翻滾,香灰都不會側溢的薰香取暖兩用香球,自然也早備上了。


    “怎麽樣,漂亮吧?這手爐是雲飛渡為我特製的,最新的安全型到手爐上的錦套了嗎?我專門作成了有領口衣襟的樣子,象不象一件胖胖的衣服?這種手爐套我做了很多,作為冬季給客人的贈品,你看是不是很可愛啊?”捧到他眼前給他看。


    他盯著手爐……和我捧著手爐的手,淡淡道:“你這些時日與雲飛渡倒是頗為親近嘛。”


    我把手爐抱在懷裏,看著他但笑不語。


    他終於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樣子,瞥我道:“怎麽?怎這般笑?”


    我挑眉奸笑,“大哥,你難道還沒覺麽?”


    “甚麽?”


    “這小說走的不是男人都是情人、女人都是敵人的路子啊!”


    他麵無表情,垂目,喝茶。


    得意,心中生出些許勝利的小快感。


    安靜了片刻,他放下瓷盞,抬眼冷然道:“是你給杜出的主意罷?”


    注釋:


    (1)唐代傳奇。元稹撰。原題《傳奇》。《異聞集》載此篇還保存原題太平廣記》收錄時改作《鶯鶯傳》沿用至今又因傳中有賦《會真詩》的內容俗亦稱《會真記》,寫的是張生與崔鶯鶯戀愛後來又將她遣棄的故事。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和元代王實甫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都是在其基礎上修改潤色而成的。


    青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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