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膀長好了,”她扒開衣服看了一下,又撩起褲腿,不免有些遺憾,“可惜腿還沒完全接上……”


    “夜千總……”有人試圖打斷她。


    山洞裏篝火憧憧,她神經質地掐了一把腿上的傷口。


    “明兒這個時候,腿,大概也能長好了,到時候我打頭陣,兄弟們跟著我,定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夜千總!”終於,袁寄奴忍不住高聲喝止住了她,“得了吧,就算你是不死的,也擋不住居羅人的炮啊。”


    “就是,”孫清附和道,“也不看看你這雙腿傷是怎麽來的。你隻是殺不死,又不是真死不了,以前都是挨劍傷刀傷一會就好,胳膊腿什麽的斷了還能接一接,這回,若是居羅人搞清楚你的底細,到時候把你的身子掛在東邊,頭掛在西邊,你說你是活回來好呐還是繼續死著算啦?”


    “而且我們撐不撐得過明天還不知道……”老楊剛歎一聲,又傳來一聲炮響。


    居羅人並不知道他們具體的藏身處,他們靠著地形虛張聲勢撐了好一段日子,現在,終於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等了一個月,沒有援兵,看來常督軍是真的打算放棄他們了。


    “我們的人,應不會來了,弟兄們還剩這十幾個,這山穀隻有一個口,全是他們的人守著,跑又跑不出去,我看,兄弟們可能要折在這裏了……”袁寄奴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卷紙,“夜千總……我一個鄉下人,以前不懂規矩跟你有些嫌隙,還請海涵。”


    “你想幹嘛?”她有些警惕。


    他把那卷紙塞進她手裏:“這裏這麽多人裏,唯有你最有可能逃出生天。如果你能回到北越,能不能把這封信帶去保州馬家莊……”


    她掙紮著不願意收:“你的姘頭你自己去跟她說!”


    袁寄奴已是幾近哀求:“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就收著吧,萬一我們都活下來了,我再問你要……”


    男人們好似受到提醒,紛紛圍來。


    “是啊是啊!夜千總,我攢了些銀兩在我枕頭底下,請你帶去洛陽旁邊有個吳家村,我娘還在那裏等我……”


    “我兒子小石頭住在盤龍城,他娘去得早了,一直跟著我吃苦,今後隻能請你幫我多照顧了,跟他說,以後就讓他叫你幹媽……啊呸,叫你幹爹才對!”


    “還有我,我……給你留個血書,你幫我帶給盤龍城的常小鳳……”


    “夜千總,我沒什麽家人,也沒啥好牽掛的,就有點兒愛好……那啥,我房裏有個嗩呐,是我最喜歡的,就留給夜千總使喚啦,良器難覓知音啊!我看夜千總平日吹號角吹得那麽溜,定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嗩呐奇才,多練上兩日吹個百鳥朝鳳那是妥妥滴……”


    “夜千總,還有我,幫我把這平安扣還給我老娘,然後告訴她以後別再上當受騙了,隔壁營的老張給我看過了,這平安扣根本不是玉的,就是個石頭,難怪一點都不準……”


    他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每個人的臉上都沾滿了連日來沒法洗的血汙、汗水、泥土、硝煙,黑乎乎,髒兮兮,生死關頭還不忘說著渾話,一個勁兒地往她手裏塞小東西,直到她兩隻手裏都捧不下了,連衣襟裏都裝不了了,她的兩眼逐漸模糊。


    “我……答應你們……”


    ……


    她有一陣沉默無語。


    那是對有過的良心的緬懷,後來,她再也沒有過那種情緒了。


    兄弟們的遺物被她送發還鄉,小石頭執意跟他爹一樣當了兵,到她離開前還別扭著不肯喊她一聲“幹爹”或“幹媽”。那柄嗩呐至今還在她身上,到現在她也沒吹成個調,別說什麽百鳥朝鳳了。


    她瞥了眼柳懷音,這小子眼珠子又黑又大,一臉天真地回望著她。他老這個表情,有時會令她想起養過的貓,有時令她想起張瀾和周豔娘的兒子,有時又是小石頭或者在西北英年早逝的那許多娃娃兵。他們每一個,同樣的年紀,本該都應是那麽天真的。


    天真地認為,人從生來到死去,都良心不改。


    所以她拍了下他的頭皮好讓他清醒一點:“我不要你小子來提醒我,你管好自己就得嘞,你將來有什麽誌向啊,說來聽聽?”


    “我?!”


    突然被問到自己的誌向,柳懷音一噎,理所當然道:“我不知道啊!”


    “怎麽把不知道說得那麽應該呢?”她又甩了他一記頭皮,“小夥子,你這樣就不行啊,你這樣這輩子都出不了頭。”


    他很認真道:“是啊,我也不想出頭,槍打出頭鳥。”


    “話不是這麽說的!”她作了個“大一點”的手勢,“你就沒有一點大的誌向嗎?”


    “做生意,算大嗎?”


    “做成兩幫那樣自然是大的,如果是門口那邊開個鋪子,太小啦!”


    “那我的誌氣就這麽點,因為我沒天資,注定這輩子沒啥大本事……”他又想了想,“我倒是會寫書,這算天資嗎?”


    宋飛鷂向他攤開手:“你把你那書給我看看。”


    柳懷音聞言,屁顛屁顛地把自己新修的大作小心呈上,他滿臉希翼等著被表揚,而宋飛鷂果真也表揚他了。


    “嗯,稍有進步。”她道。


    “真的嗎?”他更開心了。


    “從所有的女子都愛上你,已經變成你愛所有的女子了,”她用書甩了他頭皮,“你小子是花癡嗎?!”


    柳懷音抱住頭:“大姐,你不懂,這是大愛!”


    “這還大愛呢?”


    “這文裏,我看起來是愛所有的女子,但其實不是愛所有的女子,而是憐惜她們,維護她們,和她們不是那種拉拉扯扯的男女關係!”


    “哦,那還挺好的。”她一挑眉。


    “而且,我在書裏,成了個大俠!”


    “嗯……”


    “能在書裏幹我這輩子幹不了的事,我就覺得很高興了!”


    “那就好好寫吧,”她把書還給他,“說不定寫書也能寫出個名堂出來。uu看書uukanshu ”


    “真的?!”


    “……和書生黃那樣的名堂。”她補充了一句。


    他立刻跳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那我就算了!我才不要咧!他那寫的可是下九流的玩意,豈可與我寫的相提並論!”


    “啊說得好,那就請你再接再勵……”


    “你能不能別老鄙視我……”


    “我沒鄙視你,是紅果果地輕視你。”


    “喂……”


    “廢話不多聊,去好好學學當皇帝的規矩吧!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啊!”


    “好吧……”


    ……


    兩日後,終於到了他學以致用的時候。


    冒牌皇帝正襟危坐,準備隔著簾子接見兩幫一會的使者。他要假裝風寒,以頭痛、腦熱、不便見客等站不住腳的理由糊弄過去。


    於是,他聽到了——


    “漕幫使者:沈蘭霜,尹惜別!”


    外麵通報的第一個人名就讓他瞪大了眼珠子,但是接二連三的,就更令他真的頭痛了。


    “鹽幫使者:白新武,荊紅羽!”


    “天下同盟會:於鏡娘,周崢!”


    那門口的太監清了清嗓子,生怕嗓門還不夠似的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覲見!”


    ------題外話------


    柳:“次奧,全是熟人……要穿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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