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遇見周豔娘,是在保州城中的妓院裏,”她在柳懷音眯起眼睛之前補了一句,“是為查案,一樁采花案……這案子不提也罷。”


    她的話音沉下去,有些悻悻。看來那個案子真的是不堪一提。


    於是,隻說周豔娘罷。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一進屋,她就開始跟我開玩笑,嘻嘻哈哈個不停,好像一點也不拿她的處境當回事……”她頓了頓,“案查完的時候,我本想替她贖身,結果她說……已經有人幫她贖了,下午就會有人來接她走,很快她就能去大戶人家當小妾過好日子。我……晚了一步。”


    所以,這是一樁遺憾。


    而柳懷音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宋飛鷂常常進青樓贖姑娘。


    “我再看見周豔娘時,是在一年後,軍營附近的一座城裏。她是隨軍的家屬,被安排住在城中。真是巧,原來她在保州的丈夫沒多久就參了軍,家裏的妻妾沒有一個肯來西北,隻有她跟了來。不過她男人對她不好,要麽一直在軍營,難得回一次家,就會打她。”


    “為什麽呀?”


    “不為什麽,有的人平時沒什麽本事,就靠打自己的女人逞威風,她那個男人就是這種人罷了,”宋飛鷂道,“我第二次見時,她的模樣已沒有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活潑了。大概是……原以為上了岸能過好日子,就一直憧憬著,還算有個盼頭,可誰知到了最後,還不都一樣。人生無望,再樂觀的人也開心不起來了。”


    “……”


    “她男人打她打得太狠,有次甚至鬧得全軍營都知道。”


    宋飛鷂的目光掃向門外,柳懷音跟著看去——當然,外麵太黑了,什麽都看不到,但他們知道外麵有人。


    馬師傅自他女兒被抬進來之後,就躲在藥廬大門外的牆根頭,光顧著一個勁兒地抽旱煙。女兒被抬進去時,他不吱聲;女兒被開完胸處理完傷勢,他還是不吱聲。好似那往日牛逼的勁頭,一下子全頹了。是啊,再怎麽為天下同盟會辦事,他也終究隻是個窩囊的趕車人。


    然後她揚起了嗓門:“但其實挨打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打完了,周圍的人還當她被打是應當。若這些人裏頭有她最親的父母,父母都不幫她說兩句,那就是可悲——父母難辭其咎!”


    於是那門外傳來一聲悶悶的嘀咕:“哎呀……哪個女人沒被男人打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好多說、不好多說……”


    說著聲音就飄遠了。


    柳懷音道:“大姐,他跑了。”


    宋飛鷂重重“嗯”了一聲,很難說一個氣音裏包含了什麽情緒,她隻將那故事繼續說下去。


    謝千總打了周豔娘——單單此事自然不能引得人盡皆知,所以人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另一件——她將那姓謝的打了一頓。第二天,全軍營都知道謝千總因為打他老婆而被被另一個女人釘在門框上了。


    她說起此事好像還有些得意,柳懷音挑起了眉,其實這倒也沒怎麽出乎他的預料。


    “……但也因此事,令張瀾認識了周豔娘,”她舉起酒壺對著月,“真是……孽緣!”


    好在周豔娘這一段苦日子沒有持續多久,那男人雖是個不學無術的混子,但總算也有一片報國赤誠,不久後死在一場戰事中。周豔娘自此成了寡婦。


    這是一個不太好的開端,不過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那是喜事來的。


    “有一晚,打勝仗。一群人高高興興到盤龍城去慶功,酒喝到一半有人說要助興,就叫來一個賣唱女……她一抬頭,我和張瀾都驚了——那是豔娘。豔娘的男人死了,她沒有地方去,隻能留在西北。她沒別的手藝,隻能重新拿出她在青樓學的本領出來賣唱……於是一群大老爺們圍著她,聽她唱了一整首白居易的《長恨歌》。”


    ……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


    所謂“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她還記得當時張瀾那張沉醉的麵孔,也同時察覺出豔娘唱曲時目光落在張瀾身上,視線相接,投桃報李……


    這個世上的人各個不同,每個人選擇的生存方式也不同。周豔娘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想要生存不容易,所以她想要攀附一棵大樹,而張瀾不失為一個最好的選擇。那晚過後,張瀾開始對周豔娘照顧有加。他貪圖她的美色,她貪戀他的給予,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沒那麽純粹,隻是到最後,兩個人都彌足深陷罷了。


    她跟她說過,她愛張瀾,所以一定會告訴他一個秘密,有關她的秘密……有關她曾在保州的青樓裏做過ji女的秘密。


    一年後,周豔娘懷上了張瀾的孩子。


    張瀾說那是他的一次酒後逾矩,他決心娶她。因此,她在婚前告訴了他那個秘密。


    “然後麽……就沒然後了,”宋飛鷂無奈道,“然後……我就多了個兒子。”


    ……


    孩子生下來後,張瀾到底還是來了。


    “你……”一進屋,張瀾先看到她,然後望向床上依舊昏迷不醒的人,“豔娘如何?”


    “暫時,母子平安。”她冷冷道。


    “兒子……我當爹了,”張瀾看向她懷裏的小嬰兒,喜上眉梢,“讓我抱抱他……”


    “沒門!”她抱起孩子轉身避過,“你自己說的,她不是你媳婦,所以你自然也不是孩子的爹。”


    劉弦安還想打圓場:“你別……”


    “起開,”她推開劉弦安,“張瀾,你給我聽著,從今往後,這孩子的爹——是我!”


    ……


    “大姐牛逼!”柳懷音向她翹起大拇指,“那周豔娘真的……嫁給你麽?”


    “沒有。”


    “那你對她到底……”


    “無論你信不信都好,我跟她很熟,比張瀾對她還要熟,但我倆既不是姐妹之情也無磨鏡之誼,隻是兩個人自然而然結了個伴,過著過著,就與親人差不多了。”


    宋飛鷂麵色越發陰沉:“但說這些沒什麽用。她也死啦。死了好多年了。”


    “怎麽會……”


    “西北多戰事麽,有勝仗,就有敗仗……沒辦法的……”她暢想道,“但如果沒有那孩子,我想,豔娘是不會死的。”


    “那……”


    “她是為了保護孩子才死的,”她說,“所以我總以為,如果一開始,我阻止他倆好在一起,那麽後麵什麽都不會發生。”


    柳懷音癟了下嘴,不禁吟誦起來:“啊……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給他頭皮上來了一下:“你又唱個什麽?”


    柳懷音道:“大姐,他們如果當時真看對了眼,uu看書.uukashu.co 你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阻止他們的,我師傅說了,人的緣分很奇妙,一旦來了呢,就跟磁鐵一樣,‘啪’,外力分都分不開,你就不必太自責了,還是要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也悲劇啊,他倆都死了,那該怎麽辦呢?”


    柳懷音好奇道:“他倆都死了,那孩子呢?”


    “我找到張瀾的父親,把孩子丟給他親爺爺了。”


    “他爺爺不是山裏一土匪?!”


    “沒辦法,我當時急著來南祁……”宋飛鷂踱到樹下,盯著一個方向,“急著來南祁找人……”


    “找吳全啊?”


    “這嘛,”她摸了摸下巴,“找……吳全的深愛之人。”


    “咦??”


    話音剛落,她所望的那個方向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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