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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神情空茫“一別幾十年,我現在連父母和弟弟的樣貌都記不得了。”


    宋飛鷂聞言轉頭看向一旁的曹卻。


    “他……”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地上的屍體,“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恩客,溫州人士,當時那麽多人,我混在其間,又是籍籍無名的一個……他偏相中我,事後費勁心力將我捧紅。”


    他笑了笑“可惜,我從頭到尾都不是喜歡男人的。”


    所謂強顏歡笑、故作奉迎,不過是為討口飯吃。那便不愛的也得當作愛了,恨極了的也得忍了,一步步將心性摧折,逐漸變作一個最陌生的自己。


    “八年前,曹卻接任鹽幫貴州分舵,請我來唱戲,就在這裏……”他指向那高台,“我遇見了語梅。”


    那是一個聲音清雅的姑娘,就連脾性都與這樓中的氛圍格格不入,就像狼群中亂撞進了一隻兔子,他不忍心,問曹卻討了三百兩,買了她一晚上。


    他們說這是一個戲子,愛上了一個婊子。


    戲子……婊子——都是下九流,她還比他高貴些。隻因青樓名妓尚能嫁入顯貴作小妾,日後總能翻身麻雀變鳳凰,而戲子唱一輩子戲,永遠隻能做他人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照規矩,他見了她還要恭敬喊一聲“姑”。


    但在那一夜,他們是平等的兩個人,也隻此一夜,他終於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


    ……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公子,我唱得像嗎?”


    “像。”


    ……


    “那天晚上,我就教她唱了這一句,她與我聊了一晚,說了她好些身世,我看到她,就想到我,又想起我弟弟……他們說我父母後來饑荒時死了,弟弟也被賣到別處,我不知他被賣到哪裏,總之斷了音訊……”


    他道。


    “語梅那年……才二十歲,剛被仇家賣入青樓,比起我,她還有得救。我當時……聽她訴說,竟然生出些許英雄氣概,一口應承會叫曹卻把她放了,可待出了門口我才發現,我根本沒那能耐。果然,曹卻豈能聽我的呢……”


    “我那回在平越城待了七天,但後麵幾夜,我再也沒勇氣進到這戲樓底下。因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做不到,我有愧於心,隻能繼續隱忍。這些年,我滿足曹卻所有的要求,就想著多攢錢,好給她贖身……”


    始於一場萍水相逢,終於一片執心難解。


    攢了八年的銀兩,最後竟連對方的屍體都找不到。


    他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藥瓶,握在手中仔細端詳。宋飛鷂沒有打擾他,她知道什麽是哀莫大於心死。這個男人對語梅是愛嗎?或許不是。不過是將一生悵惘寄托於她人,就此構築成一個足以支撐他活著的幻夢,但現在,也該到盡頭了。


    他打開瓶塞,一氣將一瓶藥盡數傾灑!


    “兩年前,曹卻誘我服下這藥,他說這藥與別個不同,一旦服食一口,就不可斷絕,若藥癮上來之後的半個時辰內不繼續喝藥,就會死。我不能忍毒癮,一而再再而三放縱自己。今日,你幫我斷了觸感……多謝。”


    “顧大師……”她喚他,但終沒阻止。


    “大師?抬愛了。我不過是個唱戲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拋開藥瓶,遠遠地拋開,釋然地舒了口氣,“我本名顧長生,不想做什麽大師。”


    然後,他靜下來,有好一陣,偌大廳堂裏,隻剩粗重的呼吸聲,一聲聲回蕩開去,一聲更比一聲細微……


    ……


    他們三人跑上地麵,一出戲樓,隻見平越已然變了樣,千軍萬馬將這戲樓圍了個水泄不通,火把照得城中如白晝,前排個個手持火銃,饒是再厲害的武林人士,麵對彈藥也得被開個窟窿!


    他們隻得躲在戲樓裏,但聽得他們要用炮把戲樓轟平,沈蘭霜再也憋不住了。


    “曹卻就在地下!”沈蘭霜此時還不知曹卻已經死了,舉起手中的一疊契約,“他勾結外人,隱瞞生意,謀取私利,我手裏的,就是證據!”


    “是什麽人!”嘍囉們拿銃指向她。


    “嘉興沈家,沈蘭霜!”她大聲道。


    於是,人群後響起一個斯文有禮的聲音“竟有此事?”


    鹽幫嘍囉分開兩側,讓出一條道,有人騎馬款款而至。


    這是個年紀與曹卻不相上下的男子,一身威武鎧甲,模樣倒是周正……不過最近模樣周正但背地蠅營狗苟的男人,沈蘭霜可見得多了去了。


    她略有防備,但一摸腰間,發現劍還是不在身上,隻得硬著頭皮道“沒錯……曹卻不僅私下牟利,還私下招兵買馬,囤積自己的部署!這裏麵一疊都寫得清清楚楚。”


    但她不敢上前,既然自己都說了曹卻在囤積部署,那麽,豈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曹卻的部署呢?


    “原來是沈姑娘,u看書 ww.uuknhu 久仰,”但對方拱手,“在下鹽幫白新武,見過沈姑娘!”


    他見她依舊防備,一揚手,嘍囉推出幾個人。


    原來,曹卻確有叫來千名部署,不過白新武已派人在城外將之剿滅,這幾個被推出來的是為首的。


    “幸好,平越龍家派人送信於我,否則我還不知出了這等大事呢……”他正氣凜然地說。


    至此,三人終於鬆了口氣。


    這世上,無論哪個幫派,都不能容忍吃裏扒外。而其中,猶以幫派中其他野心勃勃之人最不能容忍,隻為伺機取而代之。


    白新武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他說他盯了曹卻很久——那麽,他身為其他分舵的舵主,怎會閑的沒事不遠萬裏跑到貴州來盯著曹卻呢?


    柳懷音撇撇嘴,心中對對方那一身“正氣”嗤之以鼻,但麵上還是嗬嗬哈哈地含糊了過去。


    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雖然早已知是這樣的結果,他們還是會心存不滿。好在也不用再多麵對他多久,宋飛鷂同樣出現在了戲台上。她從“出將”的那扇門裏步出一刻,攜一身陰風,手裏還拖著曹卻的屍體。


    霸王歸來,氣勢逼人。台下霎時靜默。


    “何必夾道歡迎呢?”她睥睨台下無數兵馬,“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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