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家擺白事酒。


    他們這一支苗人不吃喪酒,所以這喪酒是為漢人親戚擺的。


    宋飛鷂從伊始便心事重重,柳懷音覺得他好像知道為什麽,但隱約覺得他知道得還不夠多。同樣的一幅神情也出現在龍啟學的臉上,不過好像他連日來都是這樣的一幅神情,更何況今日是他兒子出殯之日,主人家的心情必定不好過。


    寶金是個跑堂的。龍家什麽都少,就兒子特別多,什麽事都是兒子們來幹,父母不需要多操心。而這一日,柳懷音終於看到了龍家的女主人。


    這是個麵如金紙的女人,枯瘦得幾乎是骨頭架子裹了一層皮,許是因此顯得雙眼奇大;但那雙眼卻沒有生氣,隻是無精打采地盯著一個方向,不知在看什麽。她從頭到尾沒流一滴淚,也沒任何一個激動的表情,就那麽淡淡地坐了一會,便被寶金的二哥扶回屋內了。


    於是龍啟學的神情更陰鬱了。這一日,他不僅喝了好多悶酒,還抽起一根大煙杆。在他周圍,很快繚繞起一股青煙。


    柳懷音覺得更尷尬了,他本來就不怎麽會應付這種場合,更不會喝酒,他這一桌左側那位大叔連連給他勸酒,連連誇他長得俊,表示要給他介紹對象。


    柳懷音被對方誇得一愣一愣地,連著被勸了兩杯,腦子立刻又成漿糊了。


    “哎,”他對對方的評價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人家……噗……說我長得俊……”


    “恩。”宋飛鷂隨口應了聲。


    “大姐,我知道你老是鄙視我,你覺得我長得俊麽?”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很有勇氣的樣子。


    “你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宋飛鷂道。


    “當然是真話!”


    “真是不咋地啊!”她斬釘截鐵道。


    “……”


    她品評了起來:“一張圓臉盤,小鼻子小眼,耳朵尖尖,油頭粉麵像個白麵團子,就這也就算了,人還矮,你說你比我矮多少?”


    柳懷音認真掰起了手指頭。


    “不用掰了,你比我差一個頭,比沈姑娘矮半個頭,現在的姑娘都喜歡高大強壯,你這個樣子,是不行滴!”


    “啊……”他大受打擊,酒也被驚醒了。


    “怎麽,”宋飛鷂看他這模樣,調侃道,“小夥子思春了?”


    “沒……”柳懷音悻悻道,“我也沒那功夫。”


    “哦?”


    “我師兄的仇還沒報呢……”


    他說著看向另一桌,坐的是不能喝酒的女眷,沈蘭霜正和鄰座的女孩子相談甚歡。


    “我師兄的仇還沒報呢。”他又重複了一遍,好似在堅定些什麽。


    “大姐,那手劄,我看完了……”他轉頭道。


    “恩。”


    “又是讞教,對麽?”


    “小柳子,我問個問題,”她突然道,“讞教是怎麽來的?”


    “啊?”


    “背一下曆史。”


    “讞教是……”柳懷音的腦袋還暈暈乎乎地,忽然被要求背書有些難,他隻能用自己的話概括了一下,“前祁就出現的魔教,百姓信奉後,會作出種種逆行,後來護法闕思荼還入朝廷成為國師,以致禍國殃民……直到北越衛家崛起……”


    衛家崛起,將祁國朝廷與讞教一同驅逐出北方,從此北方再無讞教,聽說那邊的人甚至都不信鬼神——看看宋飛鷂就知道了。


    “那麽,這魔教一開始怎樣在百姓之間傳播呢?”宋飛鷂耐著性子聽他概括完,“若百姓不信奉,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可是百姓為什麽會信奉呢?”


    “呃……因為百姓愚昧?”柳懷音隻能想到這個詞。其實他也不明白,有些江湖神棍,一看就是騙人的伎倆,為什麽還會有很多人深信不疑。


    於是宋飛鷂道:“不愚昧的人就不會信麽?連那前祁的皇帝都信——他是皇帝,再怎麽著也是飽讀詩書、習得帝王之術才能榮登大典。他會愚昧麽?”


    “他……”柳懷音又想了想,“可能每個人愚昧的方式有所不同?”


    宋飛鷂擱下酒杯。


    “是他們皆有所求罷了。”她點破。


    “有所求?”他不解。


    “求己所不能,或是金錢,或是權利……但更有可能,隻為生病的家人求一個健康;為饑寒交迫的自己求一頓飽飯;為才死的孩子求得早登仙界;為久無所出的皇家求一個能承大統的子嗣……”


    “……”


    “人有所求,心必有缺,魔教便能乘虛而入。隻有足夠堅定的人,才不會受魑魅魍魎的蠱惑。這與愚昧無關,而與人性有關。所以……”她頓了頓,“不堅定的人那麽多,任何人都可能會信讞教。”


    然後,她的神情又恢複如原先那般陰沉。


    “呃,可是大姐,你突然和我說這個,是為什麽呢?”


    “沒,隻是突然想說這個……”她好似提醒,又好似隨口一言,“其實,若身邊有讞教信徒,也不必太過於生氣。”


    於是,柳懷音便緊張了起來。他深知宋飛鷂雖然言行舉止好似個二百五,但有時候很多話都說得有深意。他覺得她意有所指,但又不肯說破,隻得自己警惕地環顧四周。這時他發現,龍啟學已不在原本的座位上了。


    許是他們剛剛探討那一大通時,並沒注意到他的離開。


    酒席依舊沉悶,寶金端菜過來一看,問道:“小柳,我阿爹呢?”


    他往龍啟學本坐著的方向望一眼:“我也不知啊,剛說著話呢人就不見了……”再一轉頭,發現宋飛鷂也不見了。


    正狐疑時,內室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柳懷音渾身一個激靈——許是戲樓下的陰影不散,他現在一聽女人的尖叫就毛骨悚然。


    “是阿娘!”寶金丟下盤子往裏衝,“怎麽了?發生什麽……”


    有了動靜,人人都想看個究竟,賓客們隨之紛紛起身,或是站在原地張望,或是隨著龍家幾個兒子往裏走,沒人留神一處房脊上,越過兩個打鬥著的身影。


    兩個身影皆為熟悉,尤其是其中一個,下房脊時回頭的一瞥照麵,令他想起了一個不可能在世的人……


    他猛地一頓。


    “怎了?”沈蘭霜看他愣著,到他身後推了推他。


    “沒……沒事……大概看錯了……”


    柳懷音心裏,有個不安的念頭越來越大……


    “沈姐姐,大姐不見了,我去追看看!”他一跺腳,uu看書 .kanhu頭也不回,便衝出大門,往那房屋背後的方向追去。


    “哎你……”


    沈蘭霜阻攔不及,思慮一番,決定還是先去看看龍家的情況為妙。然而這一看不得了,內室一間小屋中,龍啟學掛在房梁上,已然停有一陣子了。


    “阿爹……”寶金哭著抱住父親的腳,用力往上提,“沈姐姐……我阿爹他……”


    她趕緊過去幫一把,把人平放下來。然而摸了摸心口,已是沒救了。


    “報應,都是報應!”


    寶金的娘癱坐在角落,盡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好端端地,怎麽會這樣呢?!”沈蘭霜大惑不解,從地上撿起一張紙,“這是什麽?”


    她立刻將之交給寶金。


    後者揩著淚,略看了一會。


    紙張滑落。


    “這……不可能!”


    ……


    “大姐!”


    柳懷音循著方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至追出平越,進了小樹林。


    然後,他好不容易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兩人對峙,因他的到來而扭頭來看他——好像印證了他不太好的預感,除宋飛鷂以外還有一個男人,但是——


    那張麵目……本該消逝於火中的。


    瞳孔倏然放大,他不敢相信。


    “大……師兄?!”</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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