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蘭霜一哭就哭了半時辰,柳懷音一邊給她遞帕子,一邊感歎女孩子竟然能哭這麽久,會不會把眼淚流幹、眼睛哭壞掉。


    她自進門之後,合計用掉十二條帕子,從客堂滿座哭到隻剩他們一桌,掌櫃的隻得拜托他們出去找個地方哭。他們出城轉了一圈,終於找到個樹林子,而柳懷音的第十三條帕子,也被用完了。


    “謝謝,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她把弄髒了的帕子還給柳懷音,抽噎道,“抱……抱歉,用了你這麽多帕子……”


    “啊……呃……”柳懷音把帕子丟到一邊,“沒關係,反正也該戒了……”


    “戒?戒什麽?”


    “沒什麽。”他嘀咕。


    沈蘭霜的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子,但畢竟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即便如此也不忘向兩人欠身:“多謝二位願意聽我發牢騷,我在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搭理你麽?”宋飛鷂問。


    “我母親早逝,異母的兄弟姐妹之間各懷心思因此互不理睬,”她轉過身,“我父親倒是搭理我,可也就是整天想把我嫁出去……”


    “隻要對方是個能對你好的良人,嫁了又何妨,總比那江洋大盜來得強。”


    “可我根本不喜歡對方!”沈蘭霜大聲道,“我爹跟我大哥,隻希望嫁掉我來換取湘南梁家的支持,如此一來,即便我大伯離世,沈家也能繼續保持如今的江湖地位……”


    “梁家?”宋飛鷂看向柳懷音。


    “梁、梁、梁……啊,想起來了,是永州百安門的梁家!”少年這次這次抓住時機答得飛快,自覺終於派上點用場。但他話頭一轉:“可是沈姐姐,那邊是湖南啊,距離嘉興那麽遠,聽說那裏的菜還特別辣,我覺得你嫁過去恐怕會過不習慣……”


    “湖南的門派,略有耳聞,”宋飛鷂沉吟道,“之前那老道,也是湖南來的。”


    “一定是我爹與梁家商議找來的,”沈蘭霜鬱鬱地說,“如今我被擄走之事鬧得滿城皆知,即便我沒個什麽,梁家也不一定願意娶我了……”


    宋飛鷂不屑:“清者自清,理旁人口舌作甚。”


    “旁人口舌才最難捱呢,跟刀子似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一個人了,想想就可怕……還有那惡人,指不定什麽時候再找來,我家沒有人是他對手。總之橫豎把我當做個待宰的羊,誰都可欺辱我,將來又不知會發生些什麽……我……真是不想活了!”


    說著她又要哭,柳懷音急忙安慰她:“沈姐姐你不要老是說不想活了,我前不久還覺得不想活了呢,但是想想,還要報仇……”


    沈蘭霜看向他:“你要報仇?報什麽仇?”


    宋飛鷂搶過話頭信口胡謅:“沒什麽,他爹被一歹人暗害了,雇我找對家呢。”


    “哦……”沈蘭霜想了想,認真道,“仇人是誰?我曾聽大伯講過武林中的一二事,或許我可幫上忙。”


    “不知道,”宋飛鷂打起了太極,“不知何許人也,也尋不到半分線索。”隨即朝向柳懷音,眼色意味深長。


    ——小夥子,別多話!


    他便再一次閉上了嘴巴。


    “那,還真是很難了……”沈蘭霜絲毫未察覺氣氛的異樣,她很單純,單純地因不能為兩個幫助過她的人做些什麽而感到遺憾。“我以前大伯說,江湖多恩怨,誰沒幾個仇家。所以其實,爹和大哥想得也不是沒有道理,若我大伯真的……”她不敢將這句話說完,“到時,若往日仇家尋上門,我們一點勝算都沒有,就連避,都不知該避到哪裏去。”


    宋飛鷂問:“你大伯到底得了什麽病?”


    “我也不知道,我爹不讓我見他。”她唉聲歎氣,好端端一個花樣年華的大姑娘,整個人卻連點兒生氣兒都沒有,就跟一枚枯敗的葉子般垂頭耷腦的。


    “沒有我大伯,沈家就是一盤散沙。我真怕林長風再找來……”她說。她是真的擔憂,半是為自己,半是為家裏。


    柳懷音突然想起王家村那個名叫招娣的女孩子。雖然與她素未謀麵,但聽著沈蘭霜的訴苦,不知不覺地,他腦海中浮現出的王招娣,就長了沈蘭霜的樣子。他滿心同情憐憫,然而愛莫能助,畢竟他正在被追殺,自身都難保。


    “那個禽獸被收拾過,或許會老實點呢。”所以他脫口而出,意欲安慰。


    “不會的,”沈蘭霜搖搖頭,“我知道,他不會死心的。”


    宋飛鷂道:“那你就打,打得他服了,自然就不會再來了。”


    沈蘭霜苦笑著又搖搖頭:“宋姑娘說笑了,我根本不是他對手,一招就能被他拿下。”


    “你伯父是用劍高手,你以前不跟他請教的麽?”


    “我有過,可是……”她低頭揪著衣角,“我是女孩子,伯父說了,女孩子隻要嫁了人,丈夫自會保護我。……”


    “你大伯是為你好,可是好得不得法,”宋飛鷂駁斥道,“任何人都該靠自己,女孩子也一樣。沒有人天生就該是弱者,若是如此,就更不該安於弱者的現狀!”


    遂一指柳懷音:“你,陪她練練手,讓我看看。”


    “我?!”柳懷音指著自己的鼻子,有點不敢相信。


    “廢話,”她坐到一棵老樹旁,解下腰上的酒葫蘆,“不然你老帶著把劍是幹什麽的?別告訴我是用來趕蚊子的。”


    柳懷音捂住了腰間的佩劍,試圖找些借口:“可是我……武功低微……”


    “我知道啊,”宋飛鷂作了個“請”的姿勢,“練練,讓我看看你有多差。”


    “……”


    這話著實戳痛了男子漢的尊嚴!


    於是他挺起腰,向沈蘭霜一拱手:“沈姑娘,那便得罪了!”


    但他倆畢竟都是名門之後,柳懷音施禮後,輪到沈蘭霜作揖,客套疊著客套,你臉紅完我臉紅,各自不好意思,就是遲遲不出劍。


    “還不快打!”


    宋飛鷂等得不耐煩,一聲令下,柳懷音率先出招。


    “煙雲拂柳!”


    他喊罷,劍式如招名,果然秀氣含蓄。


    “平濤靖江潮!”


    沈蘭霜不甘示弱,挽起一個劍花,拉開架勢,接招接得綿軟無力。


    如此,他倆你來我往,倒也打個難分伯仲。直到沈蘭霜一時失察,被柳懷音的劍指住去路。


    “啊哈,承讓,我贏了!”小夥子很興奮,看來他難得贏一次,可把他高興壞了。


    “五十步笑百步,”誰知身背後,傳來宋飛鷂幽幽的評價,“兩個跳舞的,一個跳贏了。有什麽好得意的。”


    “呃……”柳懷音,很不情願地接受了批評,他幹巴巴地道:“我……知道自己天資有限,學得不好……”


    “這跟天賦沒個關係,”宋飛鷂再下令,“兩個人都紮馬步看看!”


    二人不敢怠慢,依言立刻蹲好了,一個屁股下沉,一個屁股上翹,沒有一個是姿勢合格的;宋飛鷂再抬腳踢去,一個摔了個屁股墩,一個摔了個大馬趴。


    “不堪一擊,渾身都是破綻!”她背著手,訓道,“重新蹲好了!”


    馬步姿勢很累,兩個人蹲一會就有些受不了了,宋飛鷂偏火上加點油,讓他們蹲著,還要與他們聊天。


    “你,平日裏蹲不蹲馬步?”她站到沈蘭霜麵前。


    沈蘭霜憋得臉蛋通紅:“不……不蹲,我爹說姿勢不雅,女孩子不許蹲……”


    “你呢?”她又站到柳懷音麵前。


    柳懷音腿疼,眼睛都累得眯成了一條縫:“師傅沒要求我紮馬……難得紮一下。”


    “得了,起來吧,”她揮手道,“一個兩個下盤都不穩,學什麽武。”


    倆人如釋重負,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uu看書 .uanshuco


    柳懷音呲牙咧嘴地問:“大姐,那照你來看,還有辦法補救嗎?”


    “要補救,不是一時三刻補得起來的,”她道,“不過,若隻是要打敗林長風,我還有法子。”


    “怎麽做?”


    她聞之,忽然看向沈蘭霜:“將我視作林長風。”


    隨即身形換易,不待對方反應,先擒其肩;沈蘭霜慢了一步,正欲返身相抗,一把劍刺到半空卻被輕鬆捏住手腕!


    “太慢!”宋飛鷂道,手一用勁,沈蘭霜“哎呀”一聲吃不住勁,劍脫手落地。


    “太無力!”宋飛鷂再道,再一擰,將沈蘭霜整條胳膊拽向背後。


    她頂著她的肩,後者動也動不了:“他是否回回都這樣擒你。”


    “是!”沈蘭霜道,“他力氣好大,我掙也掙不脫!”


    “恩……”她鬆開她,“沒錯,他力道大,身手快,你確實不是他對手。”


    “唉……”沈蘭霜捂著肩,很不甘心。


    “但是,他卻有一個破綻,就是他的力道、他的身手,皆出自於他的內力。”她又飲一口酒。


    “內力?!”


    “南祁武學與北越不同,北越以外家功夫見長,而南祁,則視內力為重中之重。因此南祁武林中人多專注修習內功心法,包括沈家劍法——劍招為虛,劍氣為實。你伯父當年仗劍一氣蕩平鄱陽十三寨,憑的就是這……”


    她腳尖一鉤,踢起她掉落的劍,一把接住。


    “你們太依賴內力了。”她還她以劍柄,“一旦罩門被破,就是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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