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子雞丁,”她盯著菜單,“香辣牛肉,辣子炒白菜,還有兩份酸辣湯。行了。”


    報出的一連串菜名根本不在菜單上。


    她將菜單往小二手裏一丟:“再來一大盆白米飯,去做起來吧。”


    “呃……”小二為難地齜了齜牙,隻得道,“好,客官稍等。”


    他們此時身處一家飯館,飯館近水,距離王家村不遠,也是方圓一裏內唯一的一家能吃飯的地方。現在這季節,蘇州三白要上市了,來到湖邊自然是要吃船菜的。


    柳懷音眼睜睜看著小二過去了,就要進廚房了,就要真按宋飛鷂的指使端出一大堆又鹹又辣的……


    “停!”他大吼一聲,驚地周遭食客紛紛掉筷子,“夥計,麻煩把辣子雞丁換掉,來條白魚,要今早剛撈的,不要鹽過的!”


    “好格!”小二得令。


    柳懷音終於鬆了口氣,向她解釋:“白魚上市了,我師娘生前說吃東西就要吃應季的新鮮東西才健康!”


    “哦,弦安也老喜歡這麽說,”宋飛鷂漠然道,“你們蘇州人還挺講究。”


    “呃……其實大姐你天天吃肉,而且每次都吃這幾個菜,不膩嗎?”


    他下意識捂了捂屁股:半個月,他吃了半個月的宋飛鷂秘製辣子雞丁辣子牛肉辣子白菜辣子拌飯……吃得痔瘡都犯了!


    “你們蘇州菜太甜,我吃不慣。”宋飛鷂表達不滿,還是一派雲淡風輕。


    “夥計!”柳懷音再起身高呼,“少放糖,越少越好!”


    “好格!”夥計應聲。


    他再坐下:“大姐,不甜了。”


    “嗯,”她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哦,沒有。”他抹了抹嘴。


    “有屁快放,”她端過一碟附送來的花生米,夾起一顆丟嘴裏,“小子,對別人有什麽問題不要憋在心裏,自己一個人胡猜瞎想是沒有意義的。”


    “不……不敢……”柳懷音結結巴巴道,“我隻是覺得,剛才那個老阿爹年紀那麽大了,你就算不願意幫,也不用那麽凶吧……”


    “你是不是看他年紀大,想到自己師傅了?”她目光巋然不動。


    “這個……”他不否認。


    宋飛鷂抬起頭:“我聽說楚莊主在世時,是個文武兼備,且寬厚賢良之人。玉辰山莊原本隻是個書院,隻為廣育學子,從不計貴賤。隻要是來求學的學子,都能得你師傅傾囊相授。由此,他的徒弟遍布江湖,其中不乏聲名鵲起者,造就了如今玉辰山莊的江湖地位。”


    柳懷音驚訝道:“啊……玉辰山莊還有這種過往,師傅師兄少有提及,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要說的是,”宋飛鷂頓了頓,“普天下的老者不是每一個都跟你師傅一樣有宗師的氣度。”


    “你說漁村那個老阿爹?”


    “不,”她道,“我是說這個世間的很多人,精於為眼前的利益所算計。由此造成的苦果怨不了別人。”


    又一粒——上下兩排牙齒狠狠地、一口咬下!


    “他們是活該。”她道,牙縫裏蹦出來五個字。


    “哢嗒、哢嗒”,清脆悅耳。


    然而,咬下的、咀嚼的、吞咽的,仿佛並不止那一粒花生。


    “你!”柳懷音想辯駁,然而話到嘴邊,氣勢總是低個一頭,“人家畢竟剛失去四個孫子,你不好這麽說……”


    “我早言明,我不是什麽好人。”她道,神色巋然不動。


    “……”


    “是你要雇我。現在後悔,來得及。”


    柳懷音張了張嘴,他覺得他又不了解她了。也是,這類絕世高人都是脾氣古怪難伺候,說得好聽叫“亦正亦邪”,說得難聽點就是“自以為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


    他差點就起身走了,走一步,被腳上夾好的板子絆住,他又坐下了。


    這時,第一道菜端上。


    “辣子炒白菜!客官慢用!”


    小二拉著長調吆喝,柳懷音立刻後仰,意圖離那一盤紅裏透白的菜遠一點、再遠一點。


    “大姐,”他謹慎地盯著辣子炒白菜,“其實一下子溺死四個孩子,也是挺困難的吧?”


    “誰說的,一個救一個,就全栽進去了。”


    ——她在吃了,又是從辣椒開始吃起的!


    “可是第一個孩子怎麽會進湖裏的呢?”柳懷音裝作看不見,“現下初春,湖水尚冰冷,未到嬉水的時節。要說是失足掉下去的,也不可能,畢竟我方才看過了,從岸邊到撈屍的地方那一長段距離,水其實很淺,才到小孩子的腰間,若要溺水,那便隻得溺死一個,其他人下去救一探便知深淺,知了深淺便不可能一個連一個溺死那麽許多,更不可能漂那麽遠……”


    “你想說什麽?”她停筷子了。


    柳懷音的聲音變小而來:“你……你之前說,王招娣是被溺死的,是嗎?”


    “沒錯。”


    他見她反應,底氣又足了起來:“這回也是溺死的,許是之間有關聯,能順藤摸瓜抓到讞教的人呢?”


    她立刻否然:“這次,跟讞教無關。”


    他狐疑:“你怎麽知道呢?”


    “小夥子,你還真是不死心!”她一巴掌拍向他肩膀,力道之沉令他身子矮了三分,大氣也不敢出。


    “喵~”


    底下忽來軟綿綿一聲,打破了他們僵持的氣氛。柳懷音低頭一看,是隻剛斷奶的狸花貓崽,毛茸茸的一團,蹭著他的腳討吃的。


    “噫……好小的小貓咪!”他忘記了宋飛鷂,立刻彎腰摸摸小貓頭,店小二聞聲立刻趕來將貓抱起。


    “抱歉,二位客官,這是掌櫃家養的貓!”


    “剛斷奶呢?”宋飛鷂問道。


    “是啊……個小東西這麽不怕生,叨擾客官了……”


    她轉而問道:“這貓,有兄弟姐妹嗎?”


    “哦,有有……”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也打算養貓嗎?掌櫃的正愁沒處送,給你一隻!”


    “不,我不養,”她正色道,“我是想問,這隻貓,沒活下來的兄弟姐妹,有幾隻?”


    “咦?這……”店小二看看她再看看柳懷音,繼而撓了撓頭。


    這問題是相當古怪了。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那幾個孩子是怎麽溺死的麽?”她突然向柳懷音發話。


    “哦……啊?”他反應過來,瞪大雙眼,“大姐,你真的知道真相?”


    “反正不忙,可再去看看。”她順著他道,還是那麽語意不明,“然後麽,我們走著瞧。”


    事兒便這麽說定了。


    ……


    他們重新來到王家村的時候,王老三家的院子外圍了三層人,隱約聽得內中有人吵架,一方指責,另一方辯駁。


    “你懷疑我?你碰上個赤佬哉!”


    “一個月前我家二蛋還跟你兒子為了魚塘的事情吵了一架!一個月後我四個孫子全死了,你敢說跟你沒關係嘛?!”


    “勿要瞎七搭八!我害你孫子幹嘛,小辮子每趟見我都叫我一聲六阿爹,我每趟還給他們糖吃,你做人要講良心勿好憑白瞎講人啊!”


    院子裏站了兩個老大爺,一個是王老三,另一個看來就是被懷疑的凶手。他們吵個不停,村裏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並沒有哪個想上去勸阻。


    “不要靠近,”他們站在人群外,宋飛鷂攔住了柳懷音,“就在這兒看。”


    那圍觀的村民有人聽到了動靜,回頭發現宋飛鷂,不禁調笑起來:“咦?瘋婆子回來啦?”


    人們循聲紛紛來看,無意間讓出了一條道,恰好讓王老三看她個正著。他甫一見宋飛鷂,便沒好氣道:“你不是走了嗎?!還來做啥?”


    他的態度變了,之前還可憐兮兮一口一個仙姑,現在惡狠狠地,跟著眾人一同叫她瘋婆子。


    “我路過,”“瘋婆子”冷著臉,“請你們繼續。”


    王老三討了個沒趣,一口惡氣又被打斷,隻得訓起一旁的兒子,怪他沒看好孩子。


    王老三的兒子抱著頭,蹲在一旁台階上,聽得多了也火了,辯駁道:“幹我什麽事!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隨即“喂”一聲,從屋裏吼出個女人來。


    那可真是個相當細弱的女人。柳懷音想,自己大抵是名門正派的少女見得多了,對於這種鄉間的村婦竟生出些不真實的念頭:哪兒有這樣人啊,麵黃肌瘦、畏畏縮縮的,頭就這麽低垂著,很卑微的樣子,甚至不敢向周遭多看那麽一眼。


    “爹……”她微弱地喊了一聲。


    那個被她喊作“爹”的,手指頭都戳到了她的腦門上:“都怨你啊曉得!說帶他們趕集,怎麽會……怎麽會出這種事……”


    “爹,對不住……對不住……”她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圍觀中,有那知情的見此歎了口氣道:“說來說去,原因還不是打家婆打得東西都爛了才會上集市買東西。”


    “打家婆?”柳懷音第一次聽說這種事。


    “對啊,他……”那知情的半掩著口,向他神神秘秘道,“打起家婆來全村都聽得見。不信你問她。”


    他一指宋飛鷂,顯然宋飛鷂在這村裏住得久,也是略有所聞的。隻是她現下一言不發。


    王老三放下了跟鄰居的爭執,現在他們一家子怪媳婦,罵來罵去就那麽幾句,沒什麽好看的人。圍觀眾人逐漸散去,一邊還在互相竊竊私語。


    有人道:“聽說那天連盆都打癟了,四個孩子都打傷了……”


    有人道:“老三頭他爺其實不是蘇州人吧?聽說是入贅的,北方來的……”


    “哦,難怪這麽野蠻,”其餘人等作恍然狀,往宋飛鷂方向瞥一眼,“北方人的種……”


    “走。”


    柳懷音剛想說什麽,又被宋飛鷂拽過,一直被拽到了湖邊,屍體被撈出的地方。


    她望著湖,沉吟片刻。


    “我住在這村子裏四年,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家的男人打老婆孩子,打得可響。”她平靜地說。


    柳懷音聽得不可思議:“這種事,沒人去勸的嗎?!”


    “勸有什麽用,即便和離,娘家也不接納她。她這輩子就隻能住在這樣一個家裏,任憑打罵。”


    “怎麽這樣啊!”他不能理解,“我師父師娘一輩子沒紅過臉,從來都是相敬如賓的!”


    宋飛鷂側過頭:“你以前不怎麽出玉辰山莊的吧?”


    “是的……”他不得不承認。


    “那麽小子挺好,普天下這種事多得很,人們早見慣了,”她聳聳肩,“你以後也會見慣的。”


    “我不要!這種事錯的就是錯的!我這就去勸……”他說罷,當真拄著拐一跛一跛地回過身……


    “即便勸,她的小孩也回不來了,”她喊住他,告知了真相,“那四個孩子,是被她溺死的。”


    “你說什麽?!”柳懷音更是驚詫,如聞天方夜譚。


    村口,有幾隻貓跑過。蘇州地方近水魚多,漁村常愛養貓。


    “你知道麽,母貓一窩好幾隻崽,可不是每隻都養得活的。有時生得太多,母貓心有餘而力不足,或者貓崽子沾上人的氣味,母貓就會把貓崽子吃掉……”宋飛鷂沉聲揭開了一個事實,“因為她會認為,貓崽子可能活不下去,那還不如被生出他們的自己殺死會比較好。”


    “……”


    她盯著湖麵:“那家的女人,被打得活不下去了,就領著四個孩子,從那頭的淺岸入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湖中心。孩子矮小,先被沒頂,有那掙紮的,被她活生生按進水中……”


    柳懷音聽得渾身發寒:“大姐,怎麽說得跟你正見著似的呢?”


    “是啊,因為我正是能見著,”她道,“你不是想知道他們口中我所身負的神通麽?”


    遂指向被麵具蓋住的那隻右眼:“這隻眼睛,能看到死者的記憶。”


    另一手,拍向柳懷音的肩膀,接著揚起下巴,向那湖心示意:“你看。”


    他定睛看去,湖心果然有站了兩個人,而方才明明是沒有的。


    “那……那是!”他趕緊上前幾步,那湖中,果真有個高個的,正將矮個的往水裏按——所見畫麵太過真實,幾乎令他呼救,然後下一瞬,湖還是那個平靜如常的湖。


    “……很快,孩子們都死了,”她麵色如常,繼續訴說,“可大人怵了。那個母親在生死關頭畏懼了,跑了回來……”


    “她回來後,會跟村裏的人說,孩子們不慎落水,她是為搭救孩子衣服才濕的……這樣拙劣的謊言,隨便一個衙門的捕頭都能拆穿,”她終於改換視線,看向他,“可惜,你們南祁沒衙門。”


    “……”


    南祁確實沒有衙門。幫派各地分而治理,幫派就是衙門。然而幫派畢竟不是衙門。


    “南祁沒有衙門,所以這件事也沒必要拆穿。畢竟,村中動用私刑用豬籠淹死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兩件。”她道。


    “為什麽……會有這麽荒唐的事……”少年緊緊攥住腋下的木拐,攥得指節發白。


    他是真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為什麽不能,”宋飛鷂又指向另一個方向,“一年前,那個地方,原本有座念慈堂。”


    他看去,那裏確有一座建築,隻是缺了個角,荒廢了的樣子。


    她道:“那裏麵,原本是一群被家裏逼婚,嫁了沒有未來,不嫁更沒有未來的女人。她們沒有讀過什麽書,也沒什麽可傍身的技能,唯有聚在一起,抱作一團。日子久了,她們真的以為,憑著這個念慈堂,就能成為反抗命運的女人的避風港。她們憎恨男人,同仇敵愾,但也因此黨同伐異——女人一旦入堂,便沒有退夥的可能,除非死。”


    她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灌了兩口。


    “你現在知道了麽?王招娣是被她們溺死的。她為躲父母逼婚而進了念慈堂,又因結識情郎想要退出……她們沒有給姐妹機會。殺女人者,同為女人。”


    她頓了頓。


    “而那個念慈堂,背後的資助者,卻是讞教一個堂主——男的。那些女人對此並不知曉,她們全被他利用了。”


    “你看,諷刺麽?”她又笑了,是苦笑,“然而更諷刺的是,uu看書 .uukanshu.c 即便如今讞教已從本地根除,還是發生了這種事。所以,其實根源不在讞教如何,而在女人輕賤,人皆可欺——男人這麽認為,女人也一樣。世間人將之視為常理,那麽會發生什麽,不就都是理所當然的了麽。”


    故事講完了,她把酒葫蘆係回去。


    “小子,你現在覺得,這個世間是怎樣的?”


    她要離開了,這個地方已經沒有值得逗留的理由了。柳懷音傻乎乎地還愣在原地,他一定因剛才的所見驚呆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見得到鬼,更遑論鬼的記憶了。


    “大姐……你……真的有神通……那就是說……”他想了想,又低頭啜泣起來,“那天在玉辰山莊門口,你看得見我師兄們……的鬼魂,對不對?”


    “嗯。”


    “那他們……他們……”他說不下去了。


    “死者死時怎麽樣,死後就怎麽樣,別多想了。”


    相似的問題,習慣的答案,往昔那麽多的生死過目,她早已不會為之動搖。直至步伐一滯。


    就在那排倚岸的柳樹旁,依稀有一個淡色的身影。她恢複如初,還是生前那個幹幹淨淨的小姑娘。


    ……


    “先生,如果我死了,我爹娘肯定不會記得我的。那你可得記得,要給我多上一年墳呀!”


    “小丫頭片子,別烏鴉嘴。”


    “阿好啦!”


    “好吧,我答應你……”


    ……


    ——是啊,清明啦。


    了卻心願的鬼魂,向她欠了個身。


    然後,這一點淡薄的魂靈,便也就此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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