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一號記。】


    【主講人:朱可夫·霍克伍德。】


    【書記員:裴羅庚·霍克伍德。】


    在西線戰場,汽油發動機的轟鳴聲蓋過一切,在光禿禿的山地黃土路上,在一輛軍車裏。


    來自亞米特蘭的兩兄弟抱著槍。


    哥哥朱可夫情緒激烈昂揚。


    弟弟裴羅庚低頭默默記錄。


    “連隊越過西線的疆土像是剪刀軋開木漿紙那樣輕鬆。”


    “我們能在五個月之內打到列儂的首都,搶光高地人的酒窖,在芙蓉皇後的侍奉下喝酒吃肉。”


    “森萊斯的小矮人都是一群膽小鬼,光是傷心河南部支脈的大小會戰,靠著五千條槍,三萬多顆子彈,我們就俘虜了十萬人。”


    車隊緩緩向東都的方向開去。


    朱可夫依然在臆想著美好的未來。


    “兵強馬壯,勇猛無匹的米特蘭人要迎來千年前的盛世榮光,再次統一西陸,弟弟!你看看!你看看這片肥沃的海濱土地!最終都會變成我們的!”


    裴羅庚順著哥哥的手看過去。


    沿著官道遠眺,他們看見俘虜列成長隊,在努力地開墾荒土,在硫磺硝石粉漂浮的河裏取毒水,在一條條鞭子下表達忠誠。


    “哥哥……”裴羅庚的額角冒著冷汗,內心有種難以言喻的恐怖,“我覺得,我們正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


    朱可夫咬牙切齒,拉扯著弟弟的衣領,死死捏著領口的軍功章。


    “有什麽不好的!你該慶幸你是個米特蘭人!在投胎時就高人一等!”


    裴羅庚咽著唾沫,眼神驚慌失措。


    “宣傳委員不是這麽說的……我要殺全副武裝的敵人,不該是手無寸鐵的平民。”


    朱可夫抓著弟弟的頭發,要弟弟繼續寫日記。


    “聽好了!老弟!這些話你絕對不能往外說,憲兵隊要是聽見了,你會吃斧子的!在這片土地上,隻有野蠻的食人種族!”


    裴羅庚表情顯得無辜無助:“可是他們不會吃人呀……他們都要餓死了,也不會易子而食,更不會自相殘殺,團結得可怕。”


    朱可夫壓低了聲音。


    “森萊斯的紅毛小矮人就是食人族!不然你要宣傳辦的教員怎麽給新兵支教?新兵不肯朝敵人開槍?這場仗該怎麽打下去?”


    裴羅庚眼神閃躲,不敢與哥哥對視。


    朱可夫齜牙咧嘴,已經變成了魔鬼。


    “開戰兩個月以來,我們的隊伍一共失蹤四千多人,都是正規軍。長官為了穩固軍心,維持士氣想盡了辦法,如果你敢亂講話,我保不住你的腦袋!”


    “可是……”裴羅庚欲言又止,在長兄狠毒凶殘的眼神下閉了嘴,手裏的筆也拿不穩了。


    “放心。”朱可夫按著弟弟的兩肩,把鉛筆重新塞進弟弟的指縫中:“未來會更好,我們打進東都,把森萊斯的奴隸搶過來,這個國家就完蛋了,再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了,和西北戰區兩頭夾攻,列儂也毫無招架之力。春天馬上要來了!弟弟!”


    說完,朱可夫給弟弟塞去一支煙。


    弟弟裴羅庚一字不落,把哥哥說的話都寫到日記本上。


    與此同時,裴羅庚還把自己的想法寫了上去。


    “到今天為止,我們打了大大小小十四場戰鬥,其中有十一次是遭遇戰,兩次巷戰,五次塹壕戰。


    我們所在的野戰排裏,有兩個地雷小組全部犧牲,死因很扯淡,是軍火運輸時發生的安全事故,宣傳委員卻硬說是狡猾的敵人幹的,要我們同仇敵愾。


    今天,又有一個勤務組的炊事員失蹤了,我想,這個人肯定當了逃兵。在巷戰時,他的父親死在敵人的鐵桶雷管陷阱裏,那個時候他就有點不正常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打這場仗。


    一開始,哥哥和我說,是為了祖國。


    再後來,祖國和我說,是為了正義。


    可是我這個列兵開著車,遵照憲官參謀的命令,軋斷戰俘的大腿時,一點都感覺不到自己的正義。


    他們給我獎章,讓我升遷,調到哥哥的狙擊連隊。


    我很喜歡這裏,不用近距離和敵人接觸,每個禮拜會發一包檸檬片,用來配海魚特產,狙擊手大多都是軍校出來的精英,喜歡喝酒,和憲兵隊混得熟。隻是經常有人因為酗酒染上痛風,送回米特蘭養病。也不知道是真病還是假病。


    軍人俱樂部每個月會給我們兩張票券,我們可以去特約茶室玩女人,一開始還有米特蘭姑娘在給軍官服務,後來都變成了森萊斯的紅毛土著,我想故國的姑娘們都逃了,也鬧出不少笑話。


    紅毛土著嘴裏有個大計劃,不少女人說,她們聽了命令,把身體出賣給森萊斯的軍方,假意迎合北約聯軍,實際上在工作的時候要打擊我們最薄弱的器官,讓我們生不如死。


    ——但是每次攻下一個新縣城,俱樂部裏的娼換成新的,幹的事情卻很熟練。


    我有心愛的姑娘在米特蘭等我,我想起奧黛麗,就把票券送給了哥哥。


    先寫到這裏吧。隊伍突然停滯不前,想必有事發生。”


    裴羅庚小心翼翼地把手記塞回衣領,一路從貼身軍服滑到內袋裏,生怕被人發現。


    朱可夫早早下車,去探查情況。


    在隊伍前列,有兩個農民攔住了北約聯軍的行車路線。


    參謀大聲呼喊著:“朱可夫!朱可夫!”


    朱可夫是狙擊營中的萬事通,對森萊斯當地的民風民俗十分了解,能和這些野蠻人溝通。


    “到!”朱可夫一路小跑,在參謀身前站得筆直,皮靴互相磕碰,一個標準的立定站姿,將肩上的槍從左到右據。


    參謀指著車隊前列。


    “你去看看,這兩個紅毛雜種在幹什麽混賬事。”


    朱可夫大聲答道:“是!”


    話音剛落,他端平了森七七,往農夫的方向去。


    到了車隊前列,朱可夫發現探雷兵的兩輛掛鬥摩托,撞在農夫的馬車上。


    探雷兵和農夫爭得麵紅耳赤,掏槍指著農夫的腦袋。


    朱可夫立馬喊停。


    “出列!”


    兩個兵員像是炸毛的公雞,眼裏透著殺心,聽見長官的命令乖乖站好。


    森萊斯本土的兩個農民見了軍服軍章的正規北約兵,換了一副笑臉。


    朱可夫打量著兩個農民,眼神如鷹,桀驁而狠厲。


    他要分辨這兩個土農是民還是兵。


    “幹什麽來的?”


    農民:“送糧。”


    朱可夫盯著馬車車鬥裏的玉米葉。


    “送哪兒去?”


    農民:“三元縣。”


    朱可夫給槍械上彈。


    “三元縣已經打下來了,你們給誰送糧呢?”


    農民:“當然是給北約老爺送糧食了!”


    “哦?”朱可夫表情變化,由怒轉喜,手裏的槍也暫時放下了:“為什麽給我們送糧食?”


    農民擠出一副笑臉。


    “北約老爺來了!我們這些種地的,才能自由呀!以前是地主老爺收租,一年要三分息,現在北約老爺隻要一份息,我們這些當奴才的,當然得好好孝敬老爺們!隻是報恩無門,隻能搞點糧食送到軍營去。”


    兩個探雷兵還有怨言,掛鬥三輪摩托的前車胎都給馬車撞壞了,他們自然是不服氣。


    朱可夫瞅見兵員臉上有怨,心中有恨。


    他把兩個農夫喊道探雷兵麵前,對農夫們說。


    “你們兩個,把兄弟的座駕給撞壞了。這可怎麽辦呀?”


    這些紅毛土著哪裏知道怎麽辦,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賠笑認錯。


    探雷兵隻是翻白眼,不說話,等著朱可夫下令。


    “要不這樣。”朱可夫指著山坳,“到屠牛嶺還有三十裏地,你們給我這兩個兄弟代個班,把路都探明白了。車也不用你們來賠,我也知道你們賠不起,這樣行嗎?”


    一句話都沒答,兩個農民為了保命,連忙爬上車架,趕著馬兒往前跑。


    朱可夫回頭給兩個探雷兵發了煙。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越往西北,和人心一樣,越薄涼。


    他和兄弟們打著招呼。


    “我這沒法和後勤班的交待,橡膠輪胎是緊俏物資,車輪的鑄鐵鋼圈也是,讓你們給搞壞了,我知道你們心裏有怨氣。”


    兩個兵員立馬異口同聲答道:“沒有!長官!”


    “這樣吧。車我喊參謀帶人拖走。要修一個禮拜。”朱可夫幫兩位兄弟點上煙,大手一揮,喊車隊繞道繼續行軍:“這一個禮拜,你們就跑著行軍,排雷的器材,無線電和探雷針很沉,我知道你們辛苦。但是任務不能放下。過了這道山坳,我的槍交給你們,你們想打幾槍,射死幾個農民,那是你們的自由,營長要罰也是罰我。”


    兩個兵員像是殺紅眼的惡獸。


    一口怨氣終於吐了出去。


    “好的!長官!”


    解決完這點麻煩,在隊伍到達屠牛嶺時,兩個農民順利完成了任務,正準備離開。


    軍隊在各處穴窟安營紮寨,朱可夫叫住這兩個土著,把探雷兵也喊了過來。


    “都辛苦,你們都辛苦。”


    裴羅庚躲在岩壁拐角,抿著嘴,看著這一切。


    傷心河順著南部支脈一路拐向西,溪流的響動蓋過了很多聲音。


    朱可夫二話沒說,將手裏的森七七交給兵員。


    他向農夫下令。


    “跪下。”


    兩個農夫終於意識到大難臨頭。


    “老爺!老爺這是要幹什麽?”


    同時抱著腦袋,跪在朱可夫麵前。


    “我們不是已經把活幹完了嗎?老爺?”


    朱可夫的靴子踢在農夫的膝蓋上,讓他們跪得更踏實,跪得更標準。


    “跪下,跪好點。”


    緊接著,他麵無表情,像是處理公務那樣簡潔自然,和兵員商量著。


    “來吧。”


    到了這個時候,兩個探雷兵反而下不了手。


    他們心裏的怨恨在路上就消散大半,沒那個心氣朝平民開槍了。


    “什麽意思?”朱可夫砸吧著嘴,往舌頭上貼煙葉,“你們是什麽意思?”


    探雷兵顫顫巍巍地把步槍遞回去。


    朱可夫掏出手槍,指著探雷兵的腦袋。


    “我問你們!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呀!我怎麽看不懂了!”


    他裝作一副驚訝又不可思議的神情。


    “不是說好了!你們動手殺人!我來擔責任嗎?槍是我的,子彈也是我的,死的是森萊斯人!有什麽不對?”


    探雷兵舔著嘴唇,不敢與朱可夫對視。


    農夫跪地求饒,腦袋磕得發淤腫脹。


    朱可夫皺眉:“你們要違抗軍令?”


    探雷兵唯唯諾諾地答了一句。


    “我覺得,他們罪不至死……”


    另一個兵員跟著附和。


    “對呀,長官,他們還給軍營送糧食。至少能留來幹活。”


    朱可夫罵道:“憲兵聽見你們這番話,你們的手指都得叫斧頭砍斷了!蠢東西!”


    聽見憲兵的名頭,兩個兵員跟著顫了一下。


    朱可夫又說:“他們的命值那兩條輪胎嗎?我告訴你們!這兩個土著紅毛的性命!連鋼圈上的鐵絲都抵不上!在想些什麽鬼東西?你們的憐憫應該留給煉鋼廠高爐旁勞作的工人!而不是可憐這些敵人!”


    聽了長官的訓斥,探雷兵終於鼓起勇氣。


    他們一個按住農夫的腦袋,另一個拿上槍,抵著農夫的太陽穴。


    農夫的同伴隻是磕頭,叫罵,跟著北約老爺附和。


    “對!就這樣!打死這個沒長眼睛的狗東西!老爺你殺得好呀!真他媽解氣!又威風又厲害!能饒我一命嗎?”


    裴羅庚捂著嘴,他感覺喘不過氣。


    這一切令人窒息。


    砰——


    死了一個,還有一個。


    屍體癱在溪流旁的鵝卵石裏,腦袋開花。


    兵員臉上一開始是恐懼,從新兵變成老兵隻需要這一槍,變得麻木而冷血。


    抓人的和拿槍的比劃把式。


    “讓我試試,讓我也試試。”


    拿槍的不肯鬆開,內心還彌留著剛才扣動扳機時,心跳在一瞬間加速的莫名快感,是腎上腺速激增時,詭異而古怪的興奮。


    朱可夫蹬在農夫背上,將俘虜踩下地。


    “快點,要開飯了。”


    兩個兵員拿著一把槍,一個端著槍托,一個扣著槍栓。槍口胡亂地甩來甩去。


    農夫淒慘地喊著。


    “我不想死!老爺!饒我一命!求求你了!饒了我吧!”


    朱可夫罵道:“你這畜牲怎麽不饒了那兩條車胎呢?”


    農夫:“是我不長眼~!是我賤!”


    朱可夫又說:“你哪兒來的勇氣送糧食,屠牛嶺還是三元縣裏藏著你們的軍隊嗎?”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農夫驚恐萬分,不敢有半句假話:“我不能說呀!”


    “哦!是不能說。”朱可夫撩開森七七的槍口,佝下腰:“為什麽不能說?”


    農夫苦著臉,從衣兜裏掏出火柴和煙盒,給老爺遞過去:“我的兒子參軍……老婆在你們營裏,我不去送糧食,他們都得餓死呀……我不敢說,我不敢……”


    朱可夫接走香煙:“現在怎麽敢了?”


    農夫打上火柴:“說出來能活命嗎?”


    朱可夫:“那得看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農夫點點頭:“在馬車的隔層裏,有鑽石,我給森萊斯的軍隊運鑽石,賣到西邊去,換醫藥品。”


    “鑽石?”朱可夫眉頭一挑,來了精神。


    農夫:“對!就是鑽石!能活命嗎?”


    朱可夫:“來,把鑽石交出來讓我看看。”


    農夫往褲襠裏一陣搗鼓,從裏邊掏出兩塊鴿子蛋大小的黃色骨灰鑽石。


    朱可夫意識到了什麽。


    他立馬把軍隊裏的參謀和指揮官喊來,眾人紮堆聚在馬車前,神色興奮地搓著手,調走了所有巡邏兵,生跑這些嘴巴大的兵員把財寶的消息傳出去。


    在眾目睽睽之下,農夫讓四五條槍指著,把馬車貨鬥的夾層打開,從密密麻麻的玉米葉下,翻出一個鐵鍋,鍋裏全是鑽石。


    不等農夫多說一句話,指揮部的幾個軍官一擁而上,把農夫扯到一邊,uu看書 .uukanh 滿臉貪婪欣喜,捧著鑽石發呆。


    農夫還想說上幾句,叫朱可夫一槍打碎了腦殼。


    兩個探雷兵躲得遠遠的,參謀回過神來,從朱可夫的肩上奪走森七七,瞄準動作流暢自然,槍法犀利精準。


    砰——


    砰——


    這兩槍斷了任何消息,任何念想。


    也斷了憲兵來找他們問話分錢的可能性。


    可是他們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農夫的屍身旁,一支火柴梗剛剛熄滅。


    屍首的後腦血肉模糊,屍體的臉頰上帶著難以磨滅的恨意。


    馬車的夾層中,藏著十來枚土製炸藥,引線剛剛燒到鮮紅的雷壺土殼。


    在震天動地的爆炸聲中——


    ——朱可夫瞎了一隻眼睛,右臂炸得飛上了天。


    裴羅庚離得遠,讓突如其來的熱流嚇得喪膽,就這麽一路淌水,往南邊逃,當了個逃兵。


    他看見漫山遍野的屍首,內心還在懷疑一個可笑又可怕的事實。


    ——為什麽幾個副官的屍體能灑得如此均勻,手臂和腿腳能飛得這麽遠?


    屠牛嶺的崖洞深處,鍾乳石窟的遊擊隊伍裏。


    衛生員小哥披麻戴孝,熱淚盈眶,剛剛他失去了一個父親,換來了寶貴的戰機。


    盤羊聽見爆炸聲時,和戰士們敲定了突襲路線。


    “進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揭棺起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狐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狐夫並收藏揭棺起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