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仗足足打了一天兩夜,吐穀渾始終沒有往前挺進寸餘,我在城內,依稀能聽見喊殺聲此起彼伏,能看見遠處黃沙莽莽,新添了大片的猩紅。


    滿眼所見不是黃沙,顆顆是征人血。這一片浩瀚的沙漠,埋葬了數不清的將士屍骨。


    第三日午時,我在城樓上遠遠看見四方彩旗合聚,然後密密麻麻的向關寧城靠攏,我知道是她打了勝仗,領兵回城了。


    是了,這麽多年,我還從未見她嚐過敗績。


    可損失卻比我想象得要嚴重許多,或許我早料到了,吐穀渾來勢洶洶,我方臨時迎敵,能勝已然是不易,千影銀甲髒汙,頭盔抱在手裏,發絲濡濕,往下滲著紅色的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水。


    她眉目沉肅,沒有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我粗粗估算了一下回城的人數,皺緊了眉,算上傷兵,也隻堪堪三萬,所以今次在外又損了一萬軍士,不知她當如何自責。


    打仗,總是免不了有傷亡,我心疼,是因為我心疼小影。或許幼時記憶太深刻,在我來說,就是關寧城所有的人,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我心太小,隻裝得下她一個人,隻因她在意那些人,我便也替她守著那些人。


    這或許,也是師父選擇小影來接替轉生門的大任的原因吧。


    慰問傷兵、商議軍情,千影連衣衫也沒時間換,頂著一身血汙連軸轉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可以暫時歇息一下,她又提了壇酒,直奔城西的萬將塚。


    萬將塚――是十年前我們來關寧城時她建的,在一片荒山上,橫立著數以萬計的木牌,關寧城戰死的人太多,石料不夠,刻起來更是費時,這裏幾乎每日都要添上新的名字,隻能用簡陋的木牌。


    有的墓下埋了屍首,有的屍骨無存,從開始的小小山頭,現在的漫山遍野。


    每次起風時,都像是誰的鬼魂在哭……


    千影把酒壇的封泥拍開,在新添的一百七十六座墳頭,茵茵青草,一點點的澆上去,此時天邊燒出半邊紅霞,像是烈火,景色瑰麗無倫。


    她邊走邊說著話,聲音很輕,像是自語。


    “阿姐,你知不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麽那麽用功,因為師父說手中有劍,才能保護心中之人,從小到大,都是你在護著我,我也想有一天能成為你的依靠。後來我南征北戰,見過太多無家可歸的人,我想,他們多像以前的我們,我也想保護他們,我以為我有那個能力。”


    “阿娘死的時候,你讓我轉過去,但是我還是看到了,你忘了我過目不忘的麽?我幼時不懂,不代表現在也不懂,我不想讓別的孩子的娘親也被這樣對待,我不想別的孩子失去父母,我想四海升平,我想家家戶戶安居樂業。我可以殺一個、一百、一千,甚至上萬流寇,可是天下依舊有那麽多人在受苦。”


    “我記得我剛到關寧城的時候,城裏本有十萬軍士,再加上我帶來的十萬兵馬,可現在呢?隻剩八萬人了,朝廷沒有兵源補給,兒郎們死一個就少一個,他們奮勇殺敵,不是為了高高在上的大晁天子,是為了將他們帶離家鄉、征戰四方的我,為了關寧城背後千千萬萬、手無寸鐵的親人。這些兒郎,都是鐵骨錚錚的烈血漢子,我離城的那天,雲照和雲耀兩兄弟還說回來要請我喝酒,一眨眼的工夫啊,他們就都躺在這裏啦。”


    一一祭過酒後,千影坐在最後一座墳前,一手握著壇沿,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口烈酒,然後捂著胸口躬身咳嗽起來,眼睛終於濕漉漉的,像是裏麵在下雨。


    “阿姐,你不是總問我為什麽當將軍總是衝在最前麵,我是一軍統帥,該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千影抬起頭,望向墳上的離離青草,沉默良久,說道:“我隻是不想……不想等到有一天,他們都死了,我拿著酒壇子坐在他們墳前,說一些若無其事的話。”


    她捏著酒壇的指節發白,壇沿已有裂紋,就在我以為酒壇會碎在她手上,她卻忽然鬆了開。


    她甩甩手,笑:“差點忘了,我的手還要拿劍呢。”


    回去罷。我說。


    洗過澡,用過膳,千影穿著幹淨的中衣,解了束胸、散了長發,躺在床上,錦被拉到胸口,一雙眼睛水潤潤的,筆直烏黑的望著我。


    “阿姐……”嗯,鼻音有些重。


    “嗯?”


    她伸手,勾住我垂在身側的尾指,搖了搖,道:“我不舒服,你留下來陪我。”


    因著千影在外是男子打扮,又未娶妻,隻我兩個在一起相依為命,時間久了,外頭就難免傳些風言風語,道將軍戀姐,有了恥與人言的關係。


    嘴長在別人身上,清者自清,傳得久了也就沒了新鮮感,流言漸漸銷聲匿跡,況且我與千影為了避嫌,已很少同寢,隻除了每次傷亡慘重之後,她一人睡覺,總是會被夢魘著,我才會留下


    來陪她。


    我不由莞爾,褪去外衫也鑽了進去。


    她身子溫熱,被子裏暖融融的,我側臥著,看見她長長的歎了口氣,闔上眼窩進我懷裏,呼吸清淺。


    我抬了一隻手,移到她耳朵上,輕輕的按摩著。沒多久,困意襲來,也漸漸睡了過去。


    我們是被外頭的喧鬧聲吵醒的,人聲鼎沸,夾雜著絲竹之聲,我對上千影迷蒙的雙眼,記起來今日又是七月十三,關寧城一年一度的祈神節。


    這日,城中百姓都會戴上麵具出門,看長安街的祭舞,徹夜狂歡,釋放一年來的所有壓抑與煩悶。


    我腦中靈光一閃,轉頭看向正背對著我束胸的千影,說道:“小影,你等等。”


    我從櫃子裏取出一套嶄新的青色羅裙放在她手上,二十年,我就隻做得這麽一套衣裙。


    “穿這個試試,反正今天出門要戴上麵具,沒人會認出來的。”


    她不語,手指摸到絲滑的麵料上,來回輕撫,最後低下頭,抬指將耳邊的一縷長發勾到了耳後,低聲道:“好。”


    千影坐在梳妝台前,眉目靜斂,由著我給她打理長發。


    我捧著她的發,一梳到尾,鼻子酸澀得厲害,她而立之年鬢角已生華發,如今不惑未到,已是滿頭青絲,隨意挑開一處銀白刺眼。


    “阿姐,好了沒有?”


    我瞪大眼睛等眼前恢複清明,好一會,才替她插上玉簪,道:“好了。”


    我拉著她站起來,然後往後退了兩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歎道:“我的小影是個十足十的美人,即便粉黛不施,也足以豔壓群芳。”


    此話並不假,她五官精致,已是常人所不能及,雙瞳湛湛,瓊鼻朱唇,而眉心烈焰如血,更是襯出幾分奪目的美豔來。


    戰場上磨出來的殺伐果決同女子的柔媚溫婉結合,更是世間無二,天底下,本就沒有人及得上她。


    她卻不信,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笑道:“阿姐你少誆我,我都老了。”


    我訝異道:“你若是老了,我豈不是半條腿都邁進棺材了?”


    “我說正經的。”


    “姐姐也不打誑語啊。”


    “好啊,那我們就比一比,看誰的皺紋多。”


    於是……


    我和千影相對而立,數著對方臉上的皺紋數得不亦樂乎,事實證明,年紀壓倒一切,最終以我小勝三條細紋告終。


    我出去拿麵具,囑咐千影在房裏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她正站在書案前,銀甲裹身,英風凜凜,手裏握著一卷新羊皮。


    我抿了抿唇,淡淡說道:“那衣裳不合你心意麽?”


    “怎麽會。我隻是想著若是半夜再起戰事,我穿著女裝會貽誤軍機。”


    “軍機,軍機,你整天除了軍機,為什麽永遠都不為自己考慮!你是個女人,不是用來打仗的機器!”我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洶湧怒火所震驚,忙止住話頭,深吸了兩口氣,道:“對不起,是姐姐失言。”


    我低下頭,長久的沉默在屋內蔓延。


    “我並非沒有為自己考慮過,隻是放不下家國天下,”她低而溫柔的聲線響在我的耳畔,繼而掌心傳來清涼的觸感,我看到那卷羊皮。


    “阿姐你看,關寧城的西北有座迷宮山,我特意去看過,還設計了一個陣法,這是圖紙,你先收著,除我之外沒有人能解得開的。等我老了,再也打不動仗了,我們就去那裏藏起來,不讓世人找到,過兩年太平日子,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你說好不好?”


    好不好?


    我瞧著她期許的眉眼,道:“你有沒有想過……取而代之。相比那個人,你才是民心所向,其餘要塞的將領,有你的至交,也有親手帶出來的徒弟,隻要你振臂一呼,要改朝換代,也並不是難事。”


    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師父隻要她保住大晁,照我看來,她登基為帝,才是最好的保住這大晁的方法,任由這昏君禍害下去,天下危矣。


    她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良將易得,而明君難求,亂世需要的是霸道,而不是仁道,阿姐,我不會是一個好皇帝。哪日天下若出現聖明君主,我甘願解甲歸田,順應天道。可若始終無應天命之人……”


    我接過她的話,道:“那就等到我們老去吧。”


    我垂下眼瞼,低眉看著右手掌心的陣法圖,想,這世上原沒有哪個女子,會像我們倆一樣盼望著老去的。


    此時街上鼓聲大作,千影給我戴上夜叉郎的麵具,又給自己套了另一個麵貌猙獰的凶獸麵具,笑道:“祈神儀式開始了,咱們快過去吧。”


    我跟上去,與她並肩而行。


    或是沾了城內的喜氣,胸中鬱結頓消,祭舞台上的年輕舞姬戴著青銅鬼麵,手捧紅紗,身段婀娜,踩著古老而玄妙的步子。


    ――湯湯之神,謂我盈休;子不語故,賜我甘露。


    ――湯湯之神,謂彼盈滿;子不語新,維彼如雲。


    城樓號角長鳴,戰事果真再起。


    她胯.下飛雲騅,手執長劍端坐馬上,一身銀鎧眉目張揚,我再次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她是我的妹妹,卻更是大晁的將軍。


    我隻想著到老去的那天還要許多許多年,卻始終沒有想過,老天肯不肯給她老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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