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以後,麵對魔劍“蒼穹之光”的刃口,約翰·奧布萊恩上校會回想起,自己看到霜楓嶺雜碎的那個並不遙遠的清晨。


    那時,奧術尖塔“永眠之柱”的議事廳裏,司令官去世在帝國南方軍中引發的紛亂,才剛剛結束。


    魚貫而出的南方軍軍官們,在經過橫躺在木桌上、如一杆長槍般筆挺的、保盧斯的屍身時,會不約而同地摘下軍帽,向這位死去的領導者致以最後的敬意——無論真情,或假意。


    而暫時接替保盧斯掌管南方軍的奧布萊恩,則站在房間最陰暗的一個角落,不無戲謔地打量著這些高級軍官的表情;


    他記得,其中有人在酒後痛罵過保盧斯的死板固執,有人曾經因為被保盧斯訓斥而懷恨在心,更有人曾經在那些帝都的笙歌之夜裏與保盧斯夫人調情嬉戲……


    但現在,所有人都戴上了一副沉痛而哀傷的假麵。


    多諷刺啊。奧布萊恩不可抑製地想道,曾有詩人認為,帝國軍人和那些圓滑的貴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戰場上的廝殺,還讓他們保留了最原始的直爽與榮譽感;


    可在這昇平日久的帝國最南端、奧術尖塔防線上,南方軍的軍官們,竟日益像一群愚蠢且虛偽的豬玀了。


    戰馬是不能停止奔跑的,養在馬廄裏隻會讓它們生出肥膘。


    奧布萊恩這麽想著,不由得扭頭望向窗外,望向一角已經染上魚肚白的、更南方的拂曉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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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明白,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正有無數魔族軍人辭別親友、重上前線。


    戰爭的腳步近了。奧布萊恩低頭舔著嘴唇,隱藏起眼神中的狂熱,而我,南方軍新任司令官約翰·奧布萊恩,將成為更改大陸曆史走向的人物,我將用一道洞開的奧術尖塔防線,把自己的名字和奧拉夫伯爵那樣的遠古英雄一起列在史書上……


    “奧布萊恩副……長官。”一個軍官走過來,向他匯報道,“司令官的屍首已經運到廣場上、準備火葬了。不過還有個事情:可能是因為前些日子有人頻繁通信,永眠之柱這邊可用的‘冬擁鴿’都已經太過疲憊,保盧斯司令官遇害的消息,恐怕還要過兩天才能發給帝都。”


    “不打緊,反正在軍部回信之前,我會代理可憐的保盧斯司令官管理南方軍。”奧布萊恩擺擺手,勉勵地拍拍軍官肩膀,“重要的是派人通知其他的奧術尖塔,南方軍不能沒有首腦。”


    軍官趕緊點頭:


    “快馬已經派出去了,一天一夜之內,十二座奧術主塔就都能通知到。”


    奧布萊恩“唔”了一聲。


    現在的情況已經非常清楚,按照帝國軍慣例,主官保盧斯遭遇不測以後,由他這位副官暫時接任司令職務理所當然,其他奧數主塔的長官不會有任何異議;


    真正的問題在於,軍部得知消息以後,到底會作何反應。


    當初,奧布萊恩和魔族簽訂的協議是,他要潛伏在南方軍中、穩妥地爬到高層,但一旦情況有變、戰事將起,他就要想辦法取代保盧斯、接管南方軍,以便在魔族真正入侵以後將奧術尖塔防線拱手送上、為魔族大軍除掉北伐路上最大的阻礙。


    現在,前麵的部分都算是順利完成,保盧斯被匕首捅死,他奧布萊恩也順利成為了南方軍的最高首腦。


    唯一的問題是,他能夠等到魔族進攻的那一天嗎?


    帝國軍部在收到保盧斯去世的消息後,一定會為南方軍指派一個新任司令官——盡管按奧布萊恩的資曆,他應該就是軍部參謀們心中接班的第一人選……


    但總要避免意外情況。


    奧布萊恩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在他給魔族當帶路黨之前,軍部就腦子一熱,提拔了個別人、或者空降一位其他軍官來擔任南方軍司令——這就意味著奧布萊恩的力氣全都白費了,自己仍然是南方軍的二把手。


    奧布萊恩咬了咬牙,對那位軍官沉聲道:


    “另外,從現在開始,來自北方的一切信件,都要先給我過目。”


    軍官訝異地眨了眨眼:“奧布萊恩長官,這……不合規矩啊……”


    奧布萊恩搖頭道:


    “非常情況,必須有非常做法……這次保盧斯司令官遇刺突然,我懷疑南方軍裏還有某些未知敵人的奸細……所以我必須先把通信審查一遍,才能保證安全。”


    軍官遲疑地點了點頭,領命去了。


    奧布萊恩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旦軍部指派的繼任司令官不是他,那他就要通過截留信件、把帝都發來的委任狀燒毀或篡改——反正在偏居一隅的南方軍這邊,信息相當閉塞,等到事情露餡,估計魔族早就打過來了。


    時間,時間才是最關鍵的資源。


    奧布萊恩在腦海裏把事情過了一遍,自覺沒什麽問題,這才抄起酒瓶又灌了一口。


    透過朦朧的醉眼、和被火光映射得有些模糊的單片眼鏡,他看到又有一個下級軍官走了過來。


    “奧布萊恩大人!湯普森下士那邊傳來消息,”下級軍官高聲叫道,“那幾個謀害保盧斯大人的霜楓嶺雜碎,已經被他帶著小隊抓住了!”


    “抓住了就好。”奧布萊恩煩躁地揮揮手,“證據確鑿,不管他們怎麽狡辯,直接砍了。”


    “是!”下級軍官答應了一聲,小跑著出門了。


    十分鍾後,他再次出現在奧布萊恩的視野中,神情慌張得好像剛得知自己的老婆在和鄰居偷情。


    “怎麽了?!”奧布萊恩死死盯著下級軍官。


    對方的神情,讓他本能地感覺到,應該是出什麽大事了。


    “奧布萊恩大人!”下級軍官用爹死娘改嫁的音量淒厲叫道,“我看到霜楓嶺的王八蛋們好像大打出手,把湯普森下士的六人小隊都給當作人質俘虜了!現在他們正在外麵廣場上和弟兄們對峙呢!”


    “什麽?!”奧布萊恩拍案而起,“他們就六個人而已,你們他媽有幾千職業軍人!操!趕緊派人支援,幹掉這群北方雜種!”


    下級軍官急急領命去了。


    奧布萊恩聽著塔樓外隱隱傳來的喧鬧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然後每隔五分鍾,下級軍官都會火急火燎地出現在議事廳門口,大聲報告道:


    “奧布萊恩大人,有個霜楓嶺來的紅圍巾狗雜種,拎著一條黑漆漆的、說不上名字的大劍幹倒了一片弟兄!”


    “奧布萊恩司令官,伊戈爾家族的混蛋們把詹姆斯隊長也給俘虜了!”


    “奧布萊恩長官,鷹息堡的首席老法師,用精神魔法昏睡了一大片人!”


    “奧布萊恩副官,霜楓嶺的六位猛士,正在一群叛變士兵的掩護下向塔樓這邊前進!”


    當下級軍官最後一次出現在議事廳門口時,奧布萊恩再也忍不住了,不等對方報告敵情,就怒氣衝衝地大踏步向外走去:


    “他媽六個貴族雜碎都處理不了,南方軍都是一群婊子養的廢物!”


    結果,下級軍官擋住奧布萊恩的去路,厲聲喝道:


    “狗賊奧布萊恩給我站住!尊敬的艾略特·伊戈爾領主大人,已經抵達他忠誠的‘永眠之柱’奧術尖塔!”


    奧布萊恩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個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手下,腦筋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就看到一個嬉皮笑臉的麵孔從下級軍官身旁探了出來。


    奧布萊恩到死都會記得,那滿頭飄逸的黑發、那蒼白而英俊的臉頰、以及伊戈爾家族標誌性的金蒼鷹紋領口。


    ——當然,奧布萊恩的記憶力隻是正常人水準;


    他隻是死得足夠快而已。


    某位從地球穿越來的霜楓嶺領主,從下級軍官身後繞了出來,假模假式地清了清嗓子。


    在他身後,是戴著紅圍巾、扛著染血黑暗劍的埃爾德裏奇,以及倒持魔劍“蒼穹之光”的愛麗絲·康姆斯托克。


    “領主大人您慢點兒,這議事廳的地板剛打過蠟……”下級軍官急忙伸手扶住了大駕光臨的夏侯炎,其神情之諂媚,即使放到地球清宮裏伺候老佛爺都顯得太過火。


    “你……你們……”奧布萊恩失聲道,連退了三四步,險些因為酒勁一屁股倒在地上。


    “約翰·奧布萊恩!”夏侯炎厲聲喝道,表情好似正在批鬥反動學術權威,“你涉嫌謀殺帝國南方軍保盧斯司令官、陷害帝國合法領主艾略特·伊戈爾——也就是鄙人,現在我們依照帝國法令、以皇帝陛下和至高聖神的名義將你逮捕!”


    “什……什麽……”奧布萊恩根本就想不明白,怎麽自己一下子就從逮捕者變成了被逮捕者?


    他一向靈光的腦子,似乎陷入了千年一遇的宕機時刻。


    於是奧布萊恩幹脆放棄了思考。


    “來人!”南方軍副官朝門外厲聲喝道,“給我把這幾個雜種抓起來!”


    “別喊了,收手吧,小奧……外麵都是歸降伊戈爾領主大人的好弟兄……”下級軍官朝奧布萊恩翻了個白眼,又轉向夏侯大官人,瞬間川劇變臉,殷勤道:


    “那個,領主大人,您要雪茄嗎?我記得這議事廳裏還有一盒上等的‘荒原烤煙’來著……”


    “嚐嚐。”夏侯炎打了個響指。


    下級軍官屁顛顛地跑去拿煙去了,埃爾德裏奇則搬過一張圈椅擺在領主大人背後,後者大喇喇往椅子裏一坐,得意洋洋的翹起了二郎腿。


    奧布萊恩麵對這恐怖的景象,隻是失神了一刹那,然後就從腰帶上抽出魔族匕首,如受傷的猛獸一般向椅子上的霜楓嶺領主衝去;


    陡然飛出的蒼穹之光,一下子斬斷了奧布萊恩持刀的手腕,然後愛麗絲·康姆斯托克,側身一肘,將痛吼著的奧布萊恩捶倒在地。


    說實話,女劍士已經是收著力了——她要是真出全力,足以一記肘錘、把奧布萊恩這個多年遠離疆場的文職軍官打成半身不遂。


    倒在地上的奧布萊恩,左手捧著自己的斷腕,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不過,他並沒有喊出什麽“我的王之力啊”之類的中二台詞。


    奧布萊恩麵色慘白,因劇痛而冷汗滾滾而下,但他依然頑強地抬起頭,咬牙切齒地望著給夏侯炎遞煙的下級軍官:


    “你……你們這群叛徒……為什麽……為什麽要背叛我……”


    “叛徒是你才對吧,奧布萊恩?”下級軍官冷哼道,“剛才在廣場上,伊戈爾大人已經出示過保盧斯司令官的手諭了……我,還有外麵的上千南方軍弟兄,不是背叛了你,而是永遠忠於保盧斯司令官!”


    “手……手諭……?”這個新出現的概念,讓地上的奧布萊恩甚至驚訝得忘記了疼痛。


    夏侯炎一邊吐著煙圈,一邊打了個響指。


    埃爾德裏奇一揮手,將那卷蓋著保盧斯印章的軍令砸到了奧布萊恩臉上。


    不過在場的所有人都忘記了,隻剩下一隻手的奧布萊恩,壓根就沒辦法輕鬆展開這張卷軸。


    “奧布萊恩,你個可憐蟲。”夏侯炎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冷笑道,“你還以為自己刺殺司令官、嫁禍霜楓嶺的把戲很成功,不是嗎?可你不知道,這一切,早就在我、還有保盧斯司令官的預料之中!”


    奧布萊恩微微張了張嘴,隨即像是要擺脫蒼蠅一樣狠狠搖著頭,怒吼道:


    “不!不對!我——我已經成功了!保盧斯……我已經殺掉了保盧斯!我明明已經贏了!保盧斯死了!我親眼看著的!”


    夏侯炎憐憫地看著蛆蟲般翻滾著的奧布萊恩:


    “上一個說這種話的,還是感染區的僵屍們。”


    “領主大人,僵屍不會說話。”埃爾德裏奇表情嚴肅地提醒道。


    “這是修辭手法。”夏侯炎假笑了一下,撣了撣煙灰,“不得不說,奧布萊恩,在南方的太平日子、遠離帝都和學城這種繁華地區,可能的確讓你的腦子變得不太靈光了……你知道嗎,在魔法師那裏,死亡,就和風、地、水、火一樣,隻不過是可以利用的資源和工具罷了!”


    魔……法師?奧布萊恩掙紮著仰了仰頭,想要尋找那位伊戈爾家族的首席老法師。


    但他看到的,隻是那位黑頭發的年輕領主罷了。


    “你在找人嗎,親愛的奧布萊恩副官?”夏侯炎笑眯眯地道,“正巧,我知道這裏有個人,你肯定很想見一麵……”


    然後,在下級軍官響亮的立正軍禮聲中,一個體格健壯的光頭軍官,邁著穩重的步子走進了議事廳。


    “又見麵了,奧布萊恩。”帝國南方軍司令官保盧斯,不動聲色地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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