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九百九十七年二月十一日,光榮聯邦“荒蕪守望”師團的齊格飛將軍,陪著奧馬爾·殘陽大將軍登上了荊棘城西方“默頓之門”的城頭。


    城頭上的月光石磚地上,還零星散布著不少昨夜被帝國軍偷偷用箭射來的招降文書。這些紙質文書經曆了今天清晨的一場初雨,此刻都濕漉漉、黏糊糊地貼在了光滑的磚地上。


    負責鎮守默頓之門城頭的聯邦士兵們,並沒有因為人類這點兒打擊軍心的小伎倆而有所動搖。然而,當獸人士兵們望向城門對麵人類一方那氣勢恢宏的攻城陣地、望向如一座座高塔般直插雲霄的帝國投石機時,眼神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緊張和無措。


    今年春天的氣溫回升得很快,帝國軍建構攻城陣地的速度也遠遠超出了聯邦軍方之前的預期。二月以來,齊格飛將軍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城西的帝國攻城陣地如破土的竹筍一般叮叮當當地建了起來,然後虎視眈眈地威逼著默頓之門的方向。


    這位“荒蕪守望”師團的師團長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奧馬爾·殘陽大將軍,沒說話。


    奧馬爾·殘陽是在一月中旬抵達荊棘城的。其時,人類帝國基本已經封鎖了荊棘城平原上的主要道路,但殘陽大將軍仍然帶著幾個親兵,幾乎是以偷渡的姿態闖過人類的一道道封鎖線,為孤立無援的荊棘城守軍帶來了大酋長和大統領的聯名手諭:


    在手諭中,聯邦大酋長和大統領任命奧馬爾·殘陽大將軍為荊棘城之戰中獸人守軍的總指揮,以接手齊格飛將軍之前統轄全城防務的職責。


    ——盡管奧馬爾·殘陽大將軍在燃晶峽穀屢屢吃癟,甚至還以對獸人而言極其恥辱的姿態狼狽撤出占領區,但聯邦高層似乎並沒有放棄對這位龍焰軍團軍團長的信任,而是再度對其委以重任。


    對於奧馬爾·殘陽的空降,齊格飛將軍沒有絲毫怨言:僅僅身為“荒蕪守望”師團長的齊格飛,本來就沒有足夠的精力和權力掌控荊棘城中的眾多守城部隊——目前為止,荊棘城守軍的人數已經極其龐大,其陣容構成也包括了好幾個不同師團的人馬,這就必然需要一位大將軍以上級別的聯邦高級將領在戰役中居中統籌。原先的齊格飛將軍之所以承擔起協調各師團防務的任務,純粹是由於這裏沒有更高級軍官,而暫時越殂代皰的權宜之計罷了。


    然而,齊格飛將軍有時候還是難免懷疑,現在的奧馬爾·殘陽大將軍到底還能不能將荊棘城乃至整個光榮聯邦的命運扛在肩頭。


    兩人上次見麵時,奧馬爾·殘陽還是個意氣風發、武節崢嶸的嚄唶宿將,可如今再次相遇,這位聯邦大將軍原本如岩石一般剛強的神軀,卻似乎已經被衰老、哀傷和悔恨不可避免地侵蝕了。


    一直鎮守荊棘城的齊格飛將軍,並沒有能夠親眼目睹燃晶峽穀的一場場惡戰,但他看得出來,那座燃燒的土木堡和耀武揚威的年輕霜楓嶺公爵,已經給奧馬爾·殘陽將軍留下了不可逆的精神損傷——毫無榮譽地帶兵撤退以後,聯邦國內對奧馬爾·殘陽的攻訐聲討,已經足以摧毀這位大將軍過往無數次勝利所建立起的自信。


    如今,齊格飛將軍在荊棘城城頭上看見的,不過是一個痛苦而悲哀的失敗者。他毫不懷疑,奧馬爾·殘陽之所以還站在這裏,純粹是被胸中那股榮譽感支撐著,想要用複仇、奉獻和犧牲挽回自己過往的錯誤而已。齊格飛知道,一旦荊棘城之戰結束,不論誰勝誰負,奧馬爾·殘陽都會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第一時間引兵自戕、用死亡來證明自己的榮譽和忠誠。


    奧馬爾·殘陽並不關心身旁的齊格飛將軍在想什麽。


    “龍焰軍團”軍團長惆悵地扶住城頭的垛牆,扭頭問道:


    “艾略特·伊戈爾的霜楓嶺部隊在哪裏?”


    “我們在北方的‘奧勒良之門’外,發現了伊戈爾家族的旗幟。”齊格飛將軍審慎地答道,“但西邊的這片攻城陣地,沒看到有伊戈爾家族參與的跡象。”


    “再調一點人去奧勒良之門吧。”奧馬爾·殘陽歎了口氣,“這樣俺安心點。”


    齊格飛將軍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點頭,沒有表示反對。


    在齊格飛看來,奧馬爾·殘陽將軍未免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嫌疑,對艾略特·伊戈爾和霜楓嶺有些過於警惕了:奧勒良之門外的霜楓嶺部隊,據觀測也就隻有兩千人不到而已。


    第六次戰爭進展到今天這一步,大陸各國的軍事研究機構早就把聲名鵲起的霜楓嶺研究了個底掉。軍事學家們一致認為,艾略特·伊戈爾公爵麾下那些神秘的黑色高級車,最擅長的還是開闊地形上的運動戰,而攻城並不在霜楓嶺的優勢區間之內。


    為了防備北門外的霜楓嶺暴徒,荊棘城這邊其實已經調派了大半個師團的兵力在奧勒良之門方向布防了:相對於霜楓嶺這個攻城方的兵力配置,依托地利的防守方反而放置了更多兵力進行戒備,這本來就是對霜楓嶺給予了足夠的重視。


    可奧馬爾·殘陽大將軍竟然還嫌不夠!


    齊格飛將軍雖然對頂頭上司的保守做派心中腹誹,但也無意違抗殘陽大將軍的軍令——在荒蕪守望師團長的內心深處,或許同樣也有那麽一絲對霜楓嶺的恐懼在作祟。


    他將視線從沉痛而危險的奧馬爾·殘陽身上移開,望向城門對麵的帝國軍攻城陣地。


    在南北向綿延如長蛇的帝國軍陣地的北方端點位置,此刻正有一團團火光閃爍。伴著這火光,還有陣陣爆炸聲從遠方傳來,落在城頭的聯邦將領們耳中顯得沉悶而微弱。


    齊格飛將軍知道,這是“荒蕪守望”師團的雙足飛龍空騎兵,在對帝國軍陣地進行轟炸:為了阻滯帝國軍建立陣地的速度、同時對其有生力量造成殺傷,最近這一個月來,光榮聯邦守軍每天都在派空騎兵對帝國陣地進行轟炸和騷擾。


    然而,今天的轟炸大概也像往常一樣,收效甚微:


    齊格飛將軍遠遠地望見,如蚊蚋般在空中飛個不停的雙足飛龍空騎,足足花了十多分鍾,才終於轟塌了帝國北方營地正在搭建的那座巨型投石機——巨人一般矗立在地平線上的投石機柱,先是危險地一陣搖晃,然後才朝著它腳下的帝國軍營地轟然倒下,激起了四散的煙塵和一聲地動天搖的巨響。


    然後,雙足飛龍空騎們就為這點兒可憐的戰果,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幾乎就在巨型投石機倒塌的同時,五顏六色的魔法輝光也在那團煙塵的背後亮了起來,意味著帝國軍賴以防空的魔法師力量終於趕到了現場。饒是雙足飛龍空騎們已經在第一時間拉升起高度,但還是有不少空騎兵不幸被魔法擊中,然後如折翼的飛鳥般紛紛墜落在地。


    包括殘陽大將軍和齊格飛將軍在內的聯邦將領心裏都清楚,在這些天的轟炸騷擾中,每天都有大批聯邦空騎士死於帝國的魔法反擊,“荒蕪守望”師團引以為傲的空軍編製,正如遇到食鹽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縮。


    但是,用雙足飛龍空騎的生命為代價進行戰術轟炸,竟然已經是聯邦守軍目前能想到的、可以阻礙帝國攻城進展的唯一方法了。


    最讓齊格飛將軍感到悲哀的是,就連雙足飛龍用來投擲的燃燒彈,都不是光榮聯邦的國產貨,而是從魔族二道販子那裏收購來的霜楓嶺產“烈焰夾心糖”——放眼全大陸,隻有這種灌裝了“埃索楓糖”的荒原產物擁有足夠的可靠性和殺傷力,能夠保證從高空投擲也可以收到巨大戰果。


    可不知道是由於魔族的軍火倒賣商搞鬼,還是因為霜楓嶺對外軍售的都是些殘次品,光榮聯邦拿到手裏的這一批“烈焰夾心糖”,似乎遠遠不如霜楓嶺空騎手上的原裝貨好用:霜楓嶺的獅鷲騎兵扔在荊棘城城頭上的燃燒彈,每一顆都足以製造出巨大的燃燒無人區,而聯邦雙足飛龍空騎投下的燃燒彈,卻隻能製造出一團又一團小小的也很可愛的火球。


    率軍在荊棘城和帝國人類對峙了數十載的齊格飛老將軍,頭一次有了一種運去英雄不自由的無力感。


    奧馬爾·殘陽大將軍同樣也在用一根暗月琉璃遠望鏡觀察著雙足飛龍轟炸的戰果。他放下遠望鏡後,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這每天的日常轟炸,就停了吧。”


    城頭的聯邦將領團,陷沒在一片令人難耐的死寂中。“荒蕪守望”師團的尼莫參謀長瞥了齊格飛將軍一眼,見老搭檔沒有說話的意思,這才凜然答道:


    “是。”


    齊格飛將軍品味著口中的苦澀味道,注視著傷痕累累的雙足飛龍空騎兵們返航而來。


    因為“收效甚微”、“傷亡過大”而放棄一項軍事行動,實在不是光榮聯邦獸人一貫的風格,可齊格飛將軍知道,時代變了,也許今天的獸人一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學會“放棄”——這門陌生的必修課。


    而曾經在燃晶峽穀戰鬥過的奧馬爾·殘陽大將軍,一定比其他所有人都學會得更早。


    仿佛是注意到了齊格飛將軍心中的酸楚,殘陽大將軍看了看他,問:


    “達米安·威克瑪在哪裏?”


    “達米安副師團長現在正在上城區的西北二號軍營組織軍備。”齊格飛將軍答道,“他大病初愈不久,我想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再上指揮第一線……”


    “威克瑪家族的孩子沒有‘休息’這碼事。俺知道你想保護他,但聯邦的軍人就該站在最前線。”奧馬爾·殘陽粗聲道,“把達米安·威克瑪叫過來,我要把你們‘荒蕪守望’師團在西方這邊的防務,全部交給他負責。”


    “交……交給達米安?”齊格飛將軍有點傻眼,“那……那我這個師團長要幹什麽?”


    “你去北方的奧勒良之門,指揮那邊的弟兄們對付艾略特·伊戈爾的霜楓嶺。”奧馬爾·殘陽堅定地道,“沒有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將坐鎮的話,俺怕奧勒良之門那群年輕人著了伊戈爾公爵的道。齊格飛老師,俺拜托你了。”


    齊格飛將軍愣住了。他看著殘陽大將軍誠懇的眼神,竟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對方這個略顯荒誕的調度令。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奧馬爾·殘陽大將軍緊接著就又說道:


    “齊格飛老師,你是俺們軍中年紀最大的老人家,俺相信你的腦子。北邊的奧勒良之門一定隻是帝國人的佯攻方向,艾略特·伊戈爾或許也不會為了他們那位皇帝的戰爭出全力……俺會指定你為這裏的後備指揮官,如果俺和達米安都在西邊戰死……如果俺們都去麵見戰神了,那就請你在奧勒良之門活下去,然後帶著剩下的弟兄們撤吧。”


    齊格飛將軍囁嚅了一會兒,沒能說出任何一句囫圇話。一旁的尼莫參謀長則意味深長地咂了咂嘴。


    “凱恩大師也會去奧勒良之門幫你的。”奧馬爾·殘陽最後補了一句,背著手扭過頭來,將須發盡白的獸人老將撇在身後,“起碼,要讓艾略特·伊戈爾知道,俺們戰神子民,也不是隨便誰都能來踩上一腳的!”


    ……


    夏侯炎放下了手中的暗月琉璃遠望鏡。


    從霜楓嶺建立的北方攻城陣地觀察荊棘城的“奧勒良之門”,並沒有給他提供什麽特別的發現。


    不管怎麽說,這座荊棘城北方城門的形製都和西方的三道大門一模一樣:純白色的月光石高牆上,開出了巨大的拱形門洞,觀感極其厚重的木頭城門就深深地嵌在這門洞之中,隔斷了由城外進入荊棘城下城區的黃磚大道。


    城門兩側,兩扇非常隱蔽的鐵柵欄小門,就隱藏在門洞深處的側壁上。經由這兩道小門,便可以登上和荊棘城城牆完全融為一體的側翼哨衛塔樓,從而接近塔樓頂端開啟城門的機關。


    “奧勒良之門”城門的門扇和其他幾座城門一樣,都是由一整塊精靈鐵木打造——這種極度堅硬的魔法植物材料的強度甚至遠遠超過了精鋼,以至於隻能使用魔法而非物理手段進行切割和打磨。


    唯一讓夏侯炎有些意外的是,奧勒良之門的門扇上,此刻布滿了虯結盤曲的荊棘狀紋理,顯得仿佛是城牆腳下的“斯蒂法諾荊棘”,同樣也在這扇大門表麵蔓延孳長一般——而西邊的另外三座大門上,卻並沒有出現類似的奇異現象。


    夏侯炎有點摸不清,守城的聯邦獸人們到底是對這扇大門做了什麽特殊處理。不過他決定遵循霜楓嶺的光榮傳統,先對著丫幹上一炮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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