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陶嘉然都是皮外傷。


    岑萌暗暗鬆了一口氣,沒傷到筋骨就好。


    問清楚醫囑之後,岑萌走出醫生辦公室,就看到她師姐呆呆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包裹嚴實的雙手出神。


    岑萌一驚。這是又胡思亂想什麽呢?


    岑萌很想和陶嘉然好好談談,問問她到底怎麽了。可又怕刺激到她師姐。老張學過心理學,說這是一種心理障礙的表現,此時最好是“順毛捋”,不要強行擰著她來,不然她不定做出什麽意想不到的事。


    岑萌小心翼翼地挨著陶嘉然坐下,語氣盡量輕鬆。


    “我們回家啊,親愛噠?”


    陶嘉然的注意力被打斷。從雙手間抬起頭,還是緊皺著眉頭,掃過岑萌的右手,又把目光轉開。


    岑萌心理一黯,她師姐不敢和她對視?到底在想什麽啊,陶嘉然?


    “手,還疼嗎?”陶嘉然盯著地板,聲音悶悶的。


    手?岑萌愣住。隨即反應過來,她之前光顧著陶嘉然了,竟忘了自己手上的小傷口。


    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岑萌湊過來,在陶嘉然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不疼,小傷……親愛噠,你真好!”


    離得近了,岑萌才發現那五個指印還隱約可見。就算是她力氣小,可那麽抽下去,也夠陶嘉然受的了。


    岑萌心疼地想要撫一撫那指印,轉念一想,又生生忍住了。陶嘉然現在敏感得很,她怕再勾起她的傷心事。


    臉上還火辣辣的疼,岑萌的吻落下的時候,陶嘉然聯想到了清涼油,涼涼的,軟軟的,讓人覺得舒服。


    可是……


    陶嘉然深覺自己沒用。她知道自己有心魔,用醫學術語這叫“心理障礙”。縱然她是個理智的、信奉科學的人,終究也是血肉之軀,有血有肉有思維就逃不開心理的波動。


    她清楚得很,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作怪,人死如燈滅,無論是岑子華還是岑萌的奶奶,都不可能死而複生,但是她現在逃不開、避不掉,就像她之前被刺激得甚至想要毀掉自己的臉。


    這樣的她,讓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一向自以為是個自立、自強的人,卻幹出“毀容”的丟人事,陶嘉然開始鄙視自己。


    心結不去,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夠擺脫這種無力感。她甚至不敢閉上眼睛。隻要合上眼睛,岑子華那張冷笑嘲諷的臉就映在眼前。


    陶嘉然害怕,又恥於訴諸於口。她甚至連醫院牆上的玻璃窗都不敢看,她怕看到什麽不該出現的畫麵。


    當岑萌的吻落下,陶嘉然硬撐著自己不要躲開。在岑萌看不到的地方,她攥緊自己的拳頭,因為用力而捏得傷口鑽心的疼。


    萌萌那麽美好,那麽好……這樣的自己,不過是個拖累。


    陶嘉然黯然。


    “我們回家吧!”岑萌挽住她師姐的胳膊,柔聲道。


    “回家?”回哪個家?陶嘉然沒動,她仍舊是不敢麵對岑萌的目光。


    “你想回哪個,就回哪個,”岑萌替她整整褶皺的衣襟,“你的房子,我已經讓張叔叔找人拾掇幹淨了……”


    岑萌不敢說她已經讓老張把能照見人影的物事都清理得一個不剩,她小心地措辭,唯恐觸到陶嘉然的雷區。


    “我給爸爸打過電話了,我們的房間也收拾好了……如果你都不喜歡,我們就去住酒店。”岑萌把選擇權完完全全交給了她師姐。


    岑子實……


    岑……


    岑子華!


    陶嘉然下意識地握拳,克製著內心湧上的恐懼與不安。


    低頭不語。


    岑萌靠近她,不顧來往的人流,捧著陶嘉然的臉,和她額頭相抵。


    “你想去哪兒,嘉然?我們就去哪兒……我會陪著你。”


    那雙眸子,那麽幹淨純粹,滿滿當當的都是自己的影子。陶嘉然無處閃躲,不由自主地被那兩泓清澈吸引,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我家。”


    老張果然盡職盡責,陶嘉然的房子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所有值得懷疑的物事都被移走不見了蹤影。


    岑萌對陶嘉然幾乎是寸步不離,這讓陶嘉然更覺恐慌,她覺得自己像個病人,對,像個精神病人,還是分分鍾不讓人省心的那種。


    她深恨這種無力感。


    她想對岑萌大吼“你別管我了行不行”,可看到那人認真的誠惶誠恐的樣子,陶嘉然就覺得自己哪怕對著她大聲說話,都是一種罪過。


    她陶嘉然一個人敢走夜路,她陶嘉然一個人敢和一群老爺們兒拚酒,她陶嘉然一個人敢對付一群混混……


    她陶嘉然怎麽成了現在這副慫樣?!


    關上衛生間的門,把自己和這個世界隔絕。陶嘉然坐在坐便器上,包裹著紗布的雙手用力地錘頭。


    累贅!累贅!她現在就是個累贅!


    “媽媽……我還好……她啊?”岑萌瞥了眼緊閉的衛生間門,壓低了聲音,“不太好……嗯,我也覺得是某種心理障礙……王叔叔的朋友?嗯,最好是最權威的……我也覺得她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不用來陪我……我能應付得了……”


    掛斷季女士的電話,岑萌心虛地又窺了眼衛生間的門,陶嘉然應該是聽不見剛剛的話吧?


    到底該怎麽和陶嘉然說,讓她去看心理醫生呢?岑萌犯愁了。


    “睡吧。”岑萌的眼皮打架,都快睜不開了。可是枕邊人顯然不是如此。


    黑暗中,陶嘉然平躺著,睜大雙眼,盯著漆黑一團的天花板。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不用眨眼。


    暗夜似乎把一切可怕的事物都激活了。忽而岑子華,忽而岑萌的奶奶,劃破黑蒙蒙的一片未知,在她的眼前閃現。


    陶嘉然想大喊“你們走開!走開!”,卻不敢開口,因為萌萌在身邊。她已經夠沒用的了,還要嚇著萌萌嗎?


    她的身體僵硬地繃直,冷汗一顆一顆地往外冒,身體另一側的手大力地擰著床單,擰得褶皺不堪。


    岑萌的手臂搭上她的腰間,嚇得陶嘉然一哆嗦,使得她的身體更加僵直,唯有如此,她才不至於驚呼出聲。


    岑萌也發覺了她的異樣,驚詫中連瞌睡蟲都消失不見了。


    “嘉然,你怎麽了?”岑萌說著,按開了床頭的台燈。


    此刻的陶嘉然,表情像是見了鬼。牙關緊咬,額頭上、臉頰上,都是冷汗,連睡衣都被沁透了。臉色更是蒼白得可憐,呼吸粗|重,像是費了極大的氣力。


    岑萌連忙起身。


    “嘉然!嘉然!你魘著了?你仔細看看,是我!我是萌萌!”岑萌輕拍她師姐的臉頰。


    陶嘉然一驚,看清了眼前人。有了光亮,她才覺得稍稍安心。


    猛地坐起,她呆呆地看著被上的花紋。


    岑萌再難忍住,她真怕陶嘉然就此瘋了。


    “嘉然,你告訴我,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陶嘉然一滯,忽的掙脫開岑萌的手臂。


    “我沒事!”說著,拉開被子,蹬上拖鞋,疾步出了臥室。


    岑萌呆住了,陶嘉然從沒這麽粗|暴地對待過她,即使在最初拒絕她的追求時也沒有這樣粗魯的態度。岑萌有點兒委屈。


    她也是有脾氣的好吧?岑大小姐從來不是個乖乖女,隻有在麵對陶嘉然的時候,她才把最最溫柔的一麵給予。


    半晌,岑萌倚在床頭。她很是擔心陶嘉然,這人去幹嗎去了?然而自尊心作祟,又不允許她死皮賴臉地八著陶嘉然。


    這不是兩個人黏糊的時候,陶嘉然從沒如此冷臉對過她,岑萌不喜歡。


    也不知過了多久,岑萌忽然覺得刺鼻。抽鼻聞聞,煙味?


    循著煙味飄來的方向,岑萌披著外衣,眼睜睜看到陶嘉然就那麽直接坐在廚房的地磚上,所有房間的燈早都被她點亮,燈火通明。


    陶嘉然麵對著陽台,垂著頭,裹著紗布的右手掌上兩根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棵煙。煙已經燃掉了一半,掛著約有兩厘米長的煙灰,顯然它的主人抽得很是心不在焉。


    地磚上,零零落落幾個或完整或燃盡的煙頭。


    這是岑萌第一次看到陶嘉然吸煙。如果放在平時,這樣的陶嘉然岑萌或許會花癡一句“好酷”。可是此刻,陶嘉然在她眼中是那麽的……頹廢。


    陶嘉然在岑萌的心中,一直以來都是幹淨的、陽光的、自製的,到底是怎樣的內心世界讓她師姐變成了這樣?


    燈全被打開了。她是怕黑吧?岑萌想。


    “嘉然,”岑萌蹲下|身,輕輕地把陶嘉然手中的煙蒂抽|出,“別坐在這兒,地磚涼。”


    陶嘉然這次沒再拒絕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把無助的目光投向岑萌。


    這樣的陶嘉然……


    岑萌心裏又酸又澀,拉著她起身。


    “告訴我,你怕什麽?”


    陶嘉然像被燙著了,猛地抽出岑萌環住她的雙手。


    岑萌眉頭緊皺。


    “你乖乖告訴我,你看到什麽了?”岑萌柔著聲音。


    她卻不知,這樣的步步緊逼更讓陶嘉然緊張。


    “那些都是幻覺,都是假的……嘉然,”岑萌抓住幾要逃脫的陶嘉然,“我們可以去看心理醫生,媽媽已經聯係了王叔叔的朋友,他是省內最權威的心理谘詢師……嘉然!”


    陶嘉然已經甩開她的手,快步逃開了。


    “嘉然!嘉然你開開門啊!”岑萌呼喊著,敲打著衛生間的門。


    已經淪落到要看心理醫生的地步了?


    陶嘉然聽著岑萌急切的呼喊聲,茫然。


    就在若幹天前,她向萌萌求婚,她說要給萌萌幸福,要陪著她、嗬護她……


    自己現在這副樣子,除了拖累,還能給她什麽?幸福?陶嘉然苦笑,別逗了。


    原來她不過是個懦弱的人,懦弱到連自己的心魔都製不住。是啊,她何嚐不是個懦弱的人呢?她早就被拋棄了,被自己的親生母親以愛的名義――拋棄了!


    如果不能給予幸福,又有什麽資格要求對方的給予?


    陶嘉然忽的拽開衛生間的門。


    岑萌倒被嚇了一跳,還有陶嘉然猩紅的雙眼,那眼中曾經的愛意,都去哪裏了?


    “我們……先……先分開吧!”陶嘉然越說越沒有底氣,她深恨自己的懦弱,羞愧地扭開臉。


    剛剛是她幻聽了嗎?岑萌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你……你剛才說話了嗎?”


    陶嘉然深吸一口氣:“我剛才說,我們先分開吧!”


    “為什麽?!”


    “我,我……”陶嘉然囁嚅半天,她想說“我現在是個累贅”,又覺得這樣太過矯情;她想說“我們不適合”,又覺得會傷著萌萌。


    笨蛋!她暗罵自己。


    “‘我’什麽!”岑萌很想再一個嘴巴抽在她的臉上,“你說不出口嗎?我替你說!你覺得你拖累我了!對吧?”


    “萌萌……”陶嘉然瞪大雙眼,愕然地看著她。


    “陶嘉然你不是說死也要死在我懷裏嗎?你的豪言壯語呢?都被狗吃了!這才多大點兒事兒?還沒讓你要死要活的呢!你的誌氣呢?”


    陶嘉然動了動嘴唇,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隻能呆望著她。


    岑萌之前的壓抑再難控製,一股腦地噴了出來。


    “我竟然不知道你是這麽懦弱的人!一點點傷心事就讓你動刀動槍的了?你真的是我愛了七八年的人嗎?”


    “你不懂!”陶嘉然也火了,“你根本就不懂!被親生母親拋棄了,你根本體會不到那種滋味!”


    岑萌咬著牙:“我是不懂。但我愛你,我想走進你的心,我想開解你,我想告訴你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了,既成事實誰也改變不了。如果我無法做到,我還找了心理醫生,他們是專業的,他們能幫你走出困境。可你呢?你隻會說你是在拖累我!陶嘉然,你是想自己一個人死扛到底嗎?你是死要麵子活受罪,還是根本就不把我當成最最親近的人?”


    陶嘉然怔住了,這個問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也許真的是她的自卑心理在作怪?她是當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的,在她的內心深處,岑萌是“美好”的代名詞。岑萌什麽都不缺,不缺錢,不缺愛,如果她喜歡,全世界都可以愛她,她有這樣的資本。可就是這麽個近乎“完美”的人,偏偏愛上了她陶嘉然這個“窮光蛋”。陶嘉然自覺什麽都沒有,沒錢,沒地位,連父母都沒有,甚至在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之後,父親過世了,母親還是當年拋棄她的人。這樣的事實,實在讓她自信不起來。


    當她是健康的、完整的時候,她可以給予岑萌自己的全部,所有溫柔的、體貼的,所有精神的、生理的照顧;但是現在,她的精神已經是殘破的。如果此時還賴著岑萌的嗬護,她的自尊心無法接受。


    岑萌見她不言不語,怒氣稍平。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現在處在你的狀態,嘉然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你難道會棄我而去嗎?”


    陶嘉然動容。如果岑萌是她現在的處境,她定會拚盡全力、找最好的心理醫生讓她恢複曾經的樣子,哪怕走遍全世界,哪怕要花費五年、十年甚至一輩子,也要讓她康複。


    岑萌稍鬆一口氣,幽幽地道:“我們不要再重複姑姑她們的悲劇了,不要再以愛的名義放棄彼此了。”


    陶嘉然別過臉:“別提她!”


    “好,我不提她!”岑萌答得爽快,“那你明天,和我去看心理醫生。”


    陶嘉然抿著唇,眉頭緊鎖:“如果我不去呢?”


    “你!”敢情她之前都白費口舌了?


    岑萌怒氣衝衝地扒開陶嘉然的睡衣領口,捏住她脖頸上的那塊玉的係繩,那是岑萌親手為她係上的。


    猛一用力,“啪”的一聲輕響,係繩被掙開,那塊玉已經被握在岑萌的手掌間。


    陶嘉然猝不及防,悶哼一聲,脖子上留下一道紅色的勒痕,一絲血滲了出來。


    “如果你不去,”岑萌沉聲,揚起手中的玉,“你真的以為我不敢跟你分開嗎?”


    說罷,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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