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崖顫抖著接過父親留在這世間唯一的遺物,強忍住眼眶奔湧而出的淚意,抬起頭,繃緊下頷,望著那雙金色的瞳仁,堅定地點頭。


    痛苦使其迅速成長,不過須臾,他眼中便褪去彷徨之色,盡管傷痛難抑,於磨礪中卻更顯堅強。


    見其如此,山神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起身,陽光穿破雲層洋洋灑灑地落在肩頭,他臉上的神情已經逆光看不分明,一尾光弧落下,把地麵分割成明暗兩片,照拂這漫山遍野的新綠,十數隻青鸞自東方振翅飛來,一襲翠羽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反射出寶石般旖旎的光澤。


    巫鹹呆愣地望著眼前這一切,如今真相大白,罪魁禍首也已伏誅,為何她心裏卻連一絲喜悅也無,反而沉甸甸的,總覺得一口氣憋悶在心頭。


    她望著鹿青崖久久獨坐的背影,緩緩蹙起眉頭。


    這種感覺並不好。


    蓬玄洞天,山河府。


    翹頭梨木雕花書案上枕著一顆亂糟糟的腦袋,頭發蓬亂,衣衫半脫曳地,其人大半脖頸暴露在外。忽然轉了個身,臉朝向南麵靠窗,陽光罩在他臉上,襯得皮膚細膩雪白。


    他閉著眼,鼻孔一張一翕,儼然睡得正香。


    這時,屋子東北角花架上的盆栽忽然猛地震動起來,動靜不小,連同書架上胡亂疊放的字畫卷軸統統砸了下來。


    啪——被擊中腦袋。


    “唔……”男人驚醒,一下瞪大眼:“何、何方妖孽,竟敢在堂堂山河君府上作祟!?”


    他下意識地掐訣。滿室淩亂一下定格,四處亂飛的字畫竹簡漂浮在半空,幾件玉器跌在地上碎片開出了花。山河君兩道眉毛糾結在了一起,將視線指向罪魁禍首。


    他朝盆栽招了招手。


    蹙眉道:“又是你,沒事鬧什麽幺蛾子?信不信小生關你禁閉?”話音一下頓住,山河君兩隻眼緊緊盯住盆栽裏麵,片刻後,忽然大聲叫道:“東邊怎麽會多出一座山來?!”


    他依稀好像記得昨天貌似沒有啊!


    難不成是——


    他猛地抬頭,手一指,一本書自右邊書架飛至麵前,刷刷刷,書頁自動翻開。


    “須彌額山?!怎麽可能?!”


    他緩緩地靠回椅子上去。


    夙光立於山巔。


    幾隻青鸞圍著他鳴叫旋舞,姿態親昵。他撫了撫其中一隻的翠羽,折身看向眾人:“如今神山重歸天籍,吾之任務業已完成。”


    目光盡頭,是金光普照下的綿延青山,是總也捺不幹的離別時分。


    天上忽然降下一名玄衣仙人。


    生得一張容長臉,橫眉斂眸,神情嚴肅,看上去一副不好相與的樣子。他揮去四周盤旋的青鸞,抬手,低頭去看山神。


    “夙光,你擅自動用禁術,照天界律例,應受雷劫之刑。”


    “山神大人!”


    白鹿一族欲上前阻攔,那仙人眼波掃過,隻是輕揮一下衣袖,百來號人竟瞬間無影無蹤。他收回眼,看著仍在原地的二人,視線在百裏身上定格須臾,忽然開口。


    聲若溪水濺玉。


    “你,也想阻攔嗎?”


    百裏拉著白姬退後一步,微笑著比了一個請的姿勢。


    仙人的視線複又回到山神身上。


    “夙光,你可願領罰?”


    夙光頷首,眼神平靜:“願意。”


    他忽然側身,麵朝百裏,目光卻落在白姬身上:“介意吾與她說兩句話嗎?”


    百裏轉頭看白姬。


    “可以。”


    白姬向前一步,麵對山神。山神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白姬依言而行。


    山神拂袖,指尖赫然出現一株白花。


    “去——”他拈指一彈,那花竟化作一道光驀地鑽入白姬前額。白姬踉蹌幾步,隻覺一股沁涼自額頭往下蔓延,瞬時,傳至全身。(.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叨擾多時,吾贈爾一份小禮,以表謝意。”


    山神語落,化作一道金光停在那玄衣仙人麵前。


    “走吧。”


    玄衣仙人負手而立,聞言,抬起低垂的睫,“恩。”他翻手招來仙雲,載著夙光緩緩上升,倏然消失在天際。


    白姬愣立原地,忽然感到手腕處灼熱不已。


    低頭,拂開衣袖。


    卻發現那金光鑽進皮肉糾纏化作一株瓊花烙印在她腕間。


    “阿潯——”百裏走近。


    她驀地抬眼,清冽黑眸中倏然流過一絲金光。


    此時的白姬並未意識到自身的變化,她隻是察覺到自己的目力聽力包括感覺都比從前敏銳太多。


    她看著百裏,忽而蹙眉。


    “你身上怎地罩著一層青光……”語音一頓,伸手朝百裏肩頭摸去。


    “嘶——”指尖一顫,她猛地縮回手,幾滴血花落在地上。


    “我說,”某隻呆萌捧著手控訴道:“你怎麽身上還帶刺兒啊!”


    頭頂驀地暗了下來,與此同時,是百裏歎息著執起她的手,他低眉端詳一陣,竟張開嘴,將她受傷的指尖一口含了進去。


    夙光這不講道義的家夥,說好的報酬不給也就罷了,不打招呼便把阿潯變作半神之軀是想毀掉他下半生的幸福嘛!?


    “你、你在做什麽!?”白姬的聲音顫抖著,臉色緋紅如霞。百裏的舌尖包裹著她的手指,熾熱濕滑,掀起一股無法抑製的酥麻一下傳達至她鼓噪不已的胸膛。


    “阿潯啊,”百裏抬眸,聲音有些含糊:“以後,摸我前請先招呼一聲。”


    白姬臉紅一下紅到耳後根,忙不迭地反駁:“誰,誰想摸你了!”


    “我是認真的,下一次,就不隻是劃破指尖那麽簡單了。”


    百裏微笑,緋紅的舌倏然劃過她顫抖的指尖。


    隻要嚐過一次神的滋味,有生之日便再也不敢忘記。


    一記陌生的聲音響起。


    “啊呀啊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二位繼續,小生隻是路過!”


    白姬:“……”什麽繼續啊他們之間是清白的!清白的!


    百裏麵無表情地抬頭:“可你已經打斷我們了。”


    白姬豁然轉頭,見一朵五彩斑斕的雲彩停在半空,雲上立著一彩衣仙人,渾身上下鑲金帶銀,雖然容貌生得好看,然整個人都浸泡在一股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暴發戶氣息中,真是白白浪費一張好臉。


    仙人好奇地四處張望,“咦,山神呢?小生記得方才還在呢!”


    “走了。”


    “啊呀啊呀,實在是太不湊巧了。”話雖如此,臉上卻未露出半分遺憾的樣子,他咦了一聲,視線轉移到百裏身上,“小生方才便覺得你十分眼熟,難不成,咱們曾經見過?!”


    百裏一口回絕:“沒有。”


    “不可能,小生記性這麽好,一定不會搞錯的!”那仙人一臉神神叨叨,抓耳撓腮手舞足蹈一陣,忽而握拳:“啊呀,想起來了!”


    他興趣盎然地看著百裏,話一籮筐地往外掉。


    “你與戰神太阿有什麽關係,是親戚嗎?為何小生覺得你二人生得如此相像?!莫非——是兒子?!奇怪,小生可不記得戰神有過娶親……”


    “阿潯啊——”百裏看著白姬:“你有沒有覺得這裏風有點大,聲音有點吵,不如咱們換個地方?”


    白姬默不作聲地點頭。


    仙人見二人欲走,連忙擺手阻攔:“哎哎哎,別走啊——相逢是緣,二位若是有空,不妨來小生洞府觀光一日遊啊?”


    白姬心想,如此熱(雞)忱(婆)的仙人她還是頭一次領教。


    “對啦,小生還沒介紹自己,我乃蓬玄洞天山河君是也,家住東嶽泰山多少號來著?唔,看見一棵千年老槐樹右拐就是小生家。”仙人竹筒倒豆子般自報起家門。


    白姬愣了一愣,轉頭看百裏:“話說,你有沒有覺得山河君這名字很耳熟?”


    百裏揉了揉額頭,眼中劃過一絲無奈:“恩……這位就是製作山河圖鑒的山(蛇)河(精)君(病)……”


    “……”


    “啊呀!”山河君喜出望外:“原來不知不覺中小生早已威名遠播如雷貫耳,沒想到沒想到!”


    救命啊!這麽逗比的神君今天還是頭一回見識。


    白姬伸手扯了扯百裏的衣角:“還不快走?”


    百裏點頭:“這就——”


    “咦?二位,不是說好了要去小生府上談談天說說話的嗎?”


    “承蒙神君邀請,我和白姬感到十分榮幸,不過今天實在不湊巧,我們還有一些瑣事要辦,就不去神君府上叨擾了。”百裏拒絕得彬彬有禮。


    山河君很不舍:“如此,真是可惜。”一手插兜,窸窸窣窣掏出一張玉牌遞給百裏。


    “以後若有空了,拿著這個便能直接進入小生洞府。”他騰騰躍上彩雲,朝二人飛了一個媚眼,“小生隨時恭候你們的光臨!”隨後,揚長而去。


    白姬被他的熱情驚得目瞪口呆。


    “這位,仙人還真是與眾不同。”


    百裏勾了勾唇角,道:“別小看他,他的輩分可遠高於方才那玄衣仙人。裝傻不意味著真傻,慣會扮豬吃老虎的家夥。”


    白姬轉頭,狐疑地看著他:“百裏,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了,你怎麽對天上諸神了如指掌?”難不成,真如睚眥猜測那般,百裏也是墮仙之一?


    百裏收回眼,兩手負背。


    “山下風景真不錯。”


    “不要岔開話題……”


    “阿潯——”他轉身,看著白姬,臉上浮現起神秘莫測的笑意:“有些事,知道太多,並不會有什麽很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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