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山神對百裏提出的苛刻要求頗有微詞,然時間緊迫,已容不得他片刻遲緩,遂無奈答應。


    百裏眼看目的達成,連忙趁熱打鐵,要求與山神締結契約。


    契約儀式完畢。


    山神夙光道:“有件事吾要立刻去辦。”言罷,用白姬的臉作出一個欲言又止的表情來。


    百裏微笑:“如今你我也算是歃血為盟,山神大人你什麽要求直說便是,如在百裏能力範圍之內,百裏一定傾自己所能來祝你一臂之力。”


    這話說得還算好聽。


    夙光稍稍找回了一些山神的自信。


    他道:“倒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吾想去見那鹿子非——”微微停頓,蹙眉:“如今應喊做白鹿少公了。吾想見他一麵。”


    百裏展眉:“這倒巧,方才那白鹿前輩還誠邀白姬過去一敘,想必現在去,他還是會很歡迎的。”


    他折身朝睚眥招了招手。


    “主人什麽事?”睚眥小跑步過來,趴著他褲腿蹭了兩下。


    百裏笑容不變:“睚眥啊,阿潯的身體現在不方便走動,你負責馱山神大人過去。”


    馱他?


    睚眥眼珠軲轆一轉,自鼻孔裏哼出一個婉轉的冷音來,它可是天界神獸,才不要隨隨便便給人當馱夫呢!


    “那便有勞了。”


    山神似乎不知客氣是何物,毫不推辭地騎到睚眥背上。


    撫摸著睚眥背上的鬢毛,山神一臉慈愛道:“汝這犬養得毛色甚好,不錯不錯。”


    睚眥:“……!”看來它有必要在脖子上掛一塊牌子,由此來提醒這些有眼無珠的凡人它高貴的身份。


    百裏忽略那來自睚眥眼中源源不斷的委屈和怨氣,轉頭對山神道:“出發吧。”


    眼下他可沒那閑工夫替睚眥正名,早點完事送走這尊山神才是最最緊要的。


    白鹿一族的聚集地位於溫留島東部一處平原,此處依山傍水,草地豐美,林木高深,靈氣充裕,可算是島上一處獨有的琅嬛福地。


    樹林深處似桃源仙境,一個個分布錯落有致的吊腳樓出現在山神眼前。


    他向前一步,臉色微微動容。


    當年須彌額山夏季潮濕炎熱,多沼氣,白鹿族人因此久病難愈,還是他自己親手教會他們的祖先來製作這種吊腳樓,沒想到——陰差陽錯,流傳至今,竟演變成了一種慣例。


    白姬的意識藏在身體裏,雖無法與山神交談,然卻能感受到他那一刹微妙的心理變化。


    驚喜的背後是無法掩蓋的遺憾和失落。


    能夠再此遇見從前侍奉自己的族人,山神顯然十分高興,可這高興的背後,又帶有一種人事變遷輝煌不再的黯然。


    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吧。


    就在此時,白姬忽然聽到一道破空聲,不遠處的吊腳樓中正有人拉弓朝向山神,霍地一隻箭鏃離弦而出朝他額麵射去。


    然山神身體巍然不動,直到那支箭快要射中他的時候,他才輕輕抬手,僅用兩指便將它折斷。


    他這一手精彩絕倫,讓躲在暗處的人不免咂舌驚歎。


    不遠處的吊腳樓上出現一枚白衣身影,遙遙喊道:“來者何人,未經允許何故私闖我白鹿一族的領地?”


    百裏上前一步,微笑道:“在下百裏青鋣,這是白姬,我們有要事求見白鹿少公。”


    那族人眯眼一瞧,百裏青鋣他認的,自家少主與他關係甚篤,連族長亦對其稱讚有加,是個不容怠慢的主。隻是他前來拜訪族長,為何身邊還要跟個黃毛丫頭?


    他狐疑地打量山神,不多言語,隻是頷首道:“百裏居士稍等,小的這就去請示族長。”


    不需片刻,部落深處又走來幾人,其中一個正是今天上午跟在那白鹿少公身邊的侍衛之一,他向百裏彎腰行禮,又不著痕跡地看了山神一眼,臉上十分恭敬:“聽聞百裏先生和白姬姑娘要來,族長早已備好了茶恭候多時。兩位請——”


    一路走來,兩邊是斜木成林,落英繽紛,在白姬眼裏,這些所謂的神仙精怪皆玩得一手偷天換日更迭四季的好本事。


    白鹿少公所居之處位於聚集地的最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吊腳樓。


    遙遙看見一青年揭了門簾自那樓裏出來,他身子清越,銀發如雪,一雙眼眸燦若星子熠熠生輝,是鹿青崖。鹿青崖原已離開,但聽見動靜又折身回來。


    “百裏兄!你怎麽來了?”一轉頭,眼睛亮了亮,驚喜道:“白姑娘也來了?”


    鹿青崖是何等聰明機靈之人,隻怔楞片刻,便反應過來。


    他恍然大悟道:“原來父親要見的客人是你倆!”


    白姬隻覺得心驀地一跳,恍若擂鼓,反應過來現在操控自己身體的應該是山神,真奇怪——為何他看見鹿青崖時心情表現得如此劇烈?


    此時於山神心中又何嚐不是五味陳雜百感交集,他渾然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抓住鹿青崖的手臂,顫聲道:“白鹿!”


    鹿青崖:雖然他原身是白鹿沒有錯,可像這樣的直言不諱,聽起來是不是有些失禮?!還是他應該慶幸自己還好原身不是什麽老母雞,野鴨一流。


    等等,他關注的點好像弄錯了。


    山神看向鹿青崖的眼神複雜,交織著熾熱,憐惜,悲憫,懷舊,以及重逢後的欣喜。


    “這……”


    “白姬”突如其來的熱情叫鹿青崖有些消受不起,尤其是一旁百裏兄似笑非笑笑裏藏刀的表情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鴨梨……!


    失策了,方才應約法四章——防止那個山神利用白姬的身體對別人做出一些古怪的舉措。


    百裏重重地撫摸睚眥的鬢毛。


    睚眥:“……”有誰來救它於水火之中,毛都快掉光了好嗎?!


    “不好意思,失態了。”


    湊近看,鹿青崖的眸子像是一塊未經雕鑿的黑水晶,美則美矣,卻還是少了幾分那人的靈韻。


    山神遺憾地鬆開手。


    “青崖,你怎麽還在這?”


    白鹿少公出現在門口,然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聚焦到那雙璀璨逼人的燦金色雙瞳上。


    而山神亦望著他,臉上的孤絕清冷一如千年前,對藏在祭台後偷看的他那冷然一瞥,隻是那一眼便震撼了他的餘生。


    行動先於語言。


    他快步走到山神麵前,跪下來,整個人匍匐在地,額頭貼著山神的腳,飽經風霜的臉上終於流露出年少才有的敬慕崇拜,顫抖道:“白鹿一族第十三代族長鹿子非叩見山神大人。”


    鹿青崖起初還為父親出格的行徑感到詫異,而聽完整句話後,他確確實實地受到了驚嚇。


    白鹿一族之所以世世代代侍奉著山神的原因是,其祖先乃是山神最寵愛的靈寵,陪他經曆開辟混沌,經曆上古之戰,又討伐邪魔,最終因救主而折損在戰場之上。


    當年他們這一支人離開須彌額山時,山神已然隕落,他從小隻在老人的耳提麵命中聽到過山神的英勇事跡,包括他如何犧牲自己與魔族抗爭,老人們說得繪聲繪色,他卻聽得半信半疑。


    畢竟這段曆史早已遠去褪色,於現在的白鹿一族而言,隻是回憶罷了。


    沒想到如今這回憶竟成了真!


    而且——山神居然會是白姬!


    百裏看不過眼,適當插嘴道:“山神隻是暫時憑依在白姬的身體裏而已。”


    “哦哦哦!”


    鹿青崖這才覺得心情稍許平複,怎麽說一直以來山神在他眼裏的形象都是高大偉岸的,這一下轉變為嬌小女子,一時半會實在接受不了啊!


    山神低頭看了白鹿少公一會,彎腰扶起他來。


    “多年未見,汝長大了不少。”


    分明是軟糯清脆的少女音,聽著卻有種超越年齡界限的滄桑。


    白鹿少公垂頭,溫順道:“我老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他已不再是昔日那個總角小童了。他成為了族長,有了家,也有了孩子。


    “山神大人,這是小人的兒子,青崖。”


    鹿青崖跪了下來,感覺山神停頓在自己麵上的眼神十分溫暖,像是和煦的光照拂在頭頂,不由自主地起了親近之心。


    山神點點頭,眼中流露出一絲安慰。


    “好孩子。”


    白鹿少公抬頭:“多年來我族從未放棄尋找山神您的蹤跡,可惜一直沒有結果……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今日能重見您的聖言,吾輩惶恐還請山神原諒我等失職之罪!”


    山神搖頭:“無妨,汝何罪之有?”


    當日,他魂魄消散流落至非人界逾千年,若非這次的機遇,恐怕再無回到人間的可能。


    “子非,”山神出言,眸光掃過白鹿少公低垂的頭顱。


    “吾時日無多,如今僅不過是靠些殘存的神識支撐罷了,此番回來,實則是有一使命尚未完成。此事若未成,吾魂散九天亦不能洗脫自己的罪孽。”


    竟如此嚴重?白姬心道。


    白鹿少公伏地,語氣堅定:“山神大人請放心,無論您準備做什麽,我白鹿一族必會肝腦塗地,誓死追隨。”


    山神頷首,眼露欣慰之色。


    鹿青崖插嘴:“卻不知山神大人您想做什麽?”


    “回須彌額山。”


    百裏眉頭一蹙,回須彌額山?沒想到這山神夙光竟如此大膽,須彌額山現下為魔氣包圍,要回去,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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