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十月十一日巳時,


    濟爾哈朗在十多個隨從的陪同下,騎馬來到散羊峪堡南邊兩裏處


    毛文龍的前路大軍已經進到這裏。


    濟爾哈朗把上衣脫掉,赤著上身,背負荊條,來到毛文龍大帳前。


    撲通一聲跪下。


    他這是聽手下漢人包衣建議。


    效仿負荊請罪。


    既然毛文龍叫他請罪, 那就也索性就照著負荊請罪的樣子來做。


    屈辱的事情,做都做了,索性就做到家。


    自己低姿態到這程度,那後麵毛文龍也未必再好意思把程度更甚的羞辱加在他頭上了。


    帳中傳出讓他進來的命令。


    濟爾哈朗膝行而進,一直到距離毛文龍座位十步的地方停下。


    嘴裏用韃語說了兩句話。


    毛文龍身邊的將領大多能聽懂韃語,他自己也能聽明白幾個詞。


    這濟爾哈朗大意是表示他已和虜酋黃台吉決裂,如今真心歸順大明, 為自己過去所犯罪惡痛悔, 願意將功贖罪。


    毛文龍用饒有興味的眼神看著濟爾哈朗的樣子。


    他旁邊的將領沈世魁、陳繼盛、易承惠投向濟爾哈朗眼神夾雜著懷疑還有憎惡。


    濟爾哈朗在這些眼神的注視下,低下頭去,隻覺得麵孔火辣辣的,頭腦轟轟作響。


    他有一瞬間,真想站起來,把這些尼堪給撕碎,這才是他堂堂大金國貝勒應該做的事情。


    而不是現在這麽屈辱地跪在地上。


    但是誰讓後金現在的處境險惡,他不得不為大金國的前途受此屈辱。


    他現在越卑下,欺騙毛賊的效果也就越好。


    他暗暗發誓,隻要黃台吉的計謀成功,把東江主力全殲,到時活捉了毛文龍還有他身邊的諸將,他一定會讓東江諸賊跪在他麵前,讓所有人看著,然後用最惡毒的手段把他們折磨至死,以報今日之辱。


    濟爾哈朗低頭沉浸在來日報複的遐想中,這似乎大大緩解了他此刻感受到的羞辱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忽然聽到毛文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並且向他走來。


    他心中一愣, 隨即心想必定是毛文龍要走在他麵前,然後把他扶起來,請他到座位上,把酒言歡了。


    給他獻策演這麽一出的漢人包衣奴才就是和他這麽說的,這負荊請罪的流程大致如此。


    果然毛文龍一直走到濟爾哈朗的麵前,濟爾哈朗正等著毛文龍彎腰來扶他。


    卻猛覺背上一陣刺痛,卻是毛文龍一伸手把他綁在背上的荊條給抽了出來。


    還沒等濟爾哈朗回過神來,他背上已經狠狠挨了一荊條的抽打。


    他猝不及防之下,倒抽一口冷氣,疼得大叫一聲。


    心中痛憤:尼堪果然壞,包衣奴才可不是對他這麽說的。


    毛文龍的抽打沒有停止,一連狠狠抽打了二十下。


    濟爾哈朗除了第一聲大叫外,後麵為了不至於在他鄙視的尼堪麵前顯得太過膿包,都咬牙硬挺,但挺到最後,已經額頭冒出冷汗,齜牙發出嘶嘶聲。


    背上則是被抽得血肉模糊。


    毛文龍打了二十下,才扔下荊條。


    轉身回到座位上, 笑道:


    “這韃子還挺耐打的。”


    除了陳繼盛之外的諸將,都嗬嗬哈哈的嘻笑起來。


    陳繼盛則皺眉,覺得如此做法,未免有些過度。


    這濟爾哈朗要是真心請降,這麽做不是把他逼反麽?


    濟爾哈朗卻也能聽懂漢語,見毛文龍言語中對他毫無禮敬之意,心中又羞又憤。


    他來之前,雖覺得此行會相當煎熬,但自忖已把姿態放到最低。


    毛文龍見了,想必也會有所感動,或許能對他以禮相待。


    再怎麽說他也是後金的堂堂貝勒,地位重要。


    毛文龍作為一方大帥,不至於這點理智都沒有。


    但沒想到這一見麵,情形和他原先預想的大大不同。


    毛文龍竟然連半點尊嚴都不給他。


    他一瞬間有股強烈衝動,想立刻站起來,向毛文龍衝過去,拚著一死也要把毛文龍殺掉。


    但隨即明白,這麽做隻能前功盡棄。


    他現在身邊連兵器都沒有,白白送死而已。


    前麵的屈辱都已經受了,隻能繼續忍下去,他咬著牙齒,額頭青筋綻露,壓著心中狂怒。


    毛文龍帶著玩味的神色看著濟爾哈朗,忽然臉一沉,問道:


    “濟爾哈朗,看你咬牙切齒,莫非對本帥剛才抽打你,很是不滿?”


    濟爾哈朗知道現在他毫無反抗之力,說錯一點,就是死,連忙回答道:


    “瑪法打我正是愛我,我在金國做了許多惡,殺害好多漢人百姓,我知東江的將官士兵必定恨我。瑪法為我著想,這般打我,讓官兵們出出惡氣。瑪法打得狠,我痛得難熬,才咬牙切齒,心中實是感激瑪法對我的愛護。我是真心歸降大明,要在大明這邊長久安生的。瑪法打得越狠,我越是安心。”


    沈世魁、陳繼盛、易承惠見素來凶惡無比的韃子頭目,如今居然說出如此肉麻卑下的言辭,挨了一頓痛打,還說打他就是愛他,也不由得瞠目。


    營帳中護衛的士兵們,也頗有幾個人覺得這韃子能委屈媚順到這程度,看來要投降是真心的。


    毛文龍知道濟爾哈朗說的“瑪法”,是韃語裏對老爺的稱謂,去年三月虜酋黃台吉派使者到皮島送禮物送書信來求和,就曾經尊稱他為瑪法,其中聲稱“我達子家小重大,往西實憂瑪法搗後,幾番眼見得兵馬害我,急忙追趕,又不知藏在那個山灣嶺角。今特來求馬法,聽憑分付。”


    可見這等為達到目的,不惜低聲下氣,卑詞獻媚,是建虜一窩的向來特長。


    莫說濟爾哈朗,就是虜酋黑還(黃台吉)也是這德行。


    莫說黑還,就是老奴當年侍奉李成梁,何嚐不是卑躬屈膝。


    要是真的被他們的卑下媚詞所惑,那就太蠢了。


    別人會上這種當,他毛文龍對建虜太了解,可不會上當。


    不過這出投降的戲,毛文龍倒是還有興趣看下去。


    順水推舟,看看建虜究竟能玩出什麽花樣。


    所以倒也沒必要當場揭破再直接讓人把濟爾哈朗推下去斬殺。


    於是點點頭,笑道:


    “很好,你既是這麽說,看來果然真心投降。你既是識時務,等滅了黑還,將來或許還可以讓你在建州衛當個指揮使。”


    濟爾哈朗對毛文龍的許諾自然也不信,不過一顆心卻是放下來了。


    這至少說明毛文龍是真信他投降了,於是裝出大喜的樣子。


    一俯身,跪倒在地,叫道:


    “多謝瑪法栽培。”


    毛文龍臉色一沉,說道:


    “你既已投降,便不能再如在韃子那邊恣意。且在我軍中住,明日我派五千人隨你去撫順,讓撫順中韃兵都放下兵器,列隊出來,到散羊峪堡投降,聽候我軍發落。”


    濟爾哈朗連聲道:“嗻,嗻”


    這是建虜韃語裏表示答應的話。


    毛文龍隨即一揮手,十個士兵出來,把濟爾哈朗押下去了。


    顯然毛文龍並不打算給濟爾哈朗任何待遇,完全就是把他當成一個俘虜一樣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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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濟爾哈朗被壓出去之後,陳繼盛皺眉道:


    “毛帥,如此做法是不是有些過分。這麽一來,建虜中隻怕就有人原本真心要降,也隻得打消主意了。”


    毛文龍略帶狡黠的一笑道:


    “剛才帳中之事,也隻你們見,最多就是把濟爾哈朗隨從也都關押起來就是。建虜不比他虜,恩義待之,全屬無用,隻有真把他們打服了,才談得上降不降,我在遼地三十多年,對此虜肺腑,洞若觀火。”


    陳繼盛對毛文龍的話,似乎還未完全信服。


    沈世魁不滿地看了一眼陳繼盛,說道:


    “陳中軍,何必對這些老奴子侄有什麽寬憐?他們殘殺漢人時可有半分留情?若是下邊的韃子,有些是被頭目逼迫的,降過來,也可寬容。老奴和其子侄,做的禽獸之事,還少麽?我看毛帥說的有理,對這些韃子,隻有我大明軍力強盛,徹底打服才行。即便他是真降,也要先當做假降來看待”


    易承惠附和沈世魁道:


    “沈參將說的有理,毛帥對建虜打得交道多了,真降假降一看便知。”


    陳繼盛沉默片刻,說道:


    “隻是這濟爾哈朗能孤身來我軍中,甘心做人質,他若是假降,這般樣子,到時候卻不知如何做手腳?”


    毛文龍眼中光芒一閃:“隨他做什麽手腳,我等有備便可無患。”


    十月十二日,毛文龍果然派都司毛永良帶著五千東江騎兵押著濟爾哈朗去撫順接收鑲藍旗韃兵投降。


    毛文龍囑咐毛永良一旦覺察情形不對,便立刻殺掉濟爾哈朗,火速後撤。


    這五千騎兵所乘都是良馬,飛撤後退的話,即便中了埋伏,應該也能逃出來部分。


    毛永良領命押著濟爾哈朗,越過散羊峪堡,直向撫順而去。


    他也遵從毛文龍吩咐,前行途中,小心翼翼。


    預先派哨探騎兵在前路四周偵查,確保路途上沒有埋伏,才繼續前行。


    就這麽行進六十多裏,到達撫順,卻是一路平安,別無異樣。


    毛永良又唯恐濟爾哈朗是要把東江兵誘入城中然後伏殺,於是令濟爾哈朗派個韃子進城內傳話,讓城內韃兵都赤手出城列隊。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果然有五千韃兵陸續出城,全都不帶兵器。


    隻見個個麵黃肌瘦,神情萎靡,衣衫破爛,情形倒和過去的東江難民兵有幾分形似。


    可見建韃這大半年來的日子也確實不好過。


    毛永良皺眉問道:


    “不是說有八千兵麽?怎地就這麽一些”


    濟爾哈朗也臉現怒色,叱問站在前麵鑲藍旗甲喇參領吳庫努墨爾根,為什麽少了三千人。


    吳庫努墨爾根一臉頹喪報告,還有三千韃兵聽說貝勒投降明國,恐懼投過去後,被漢兵報複,都潰散而逃了。


    就連這剩下的都是幾個參領好不容易維持下來的。


    濟爾哈朗聽後,也臉色淒然,轉告給毛永良。


    毛永良點點頭,覺得這也說得通。


    他覺得既然已經出來五千人,那城內就算有剩餘韃兵,也不足為患。


    更何況有濟爾哈朗這個人質在手裏,看來這夥韃子應該是真投降。


    於是分派兩千兵進城搜索。不過他本人仍舊在城外看押濟爾哈朗等人,嚴陣以待


    預防萬一有變。


    不過事實證明,所有的預防和擔心都是多餘的。


    一個時辰後,兩千多進城搜索的東江兵出來報告,城內確實隻有建韃的老弱婦女,並無其他軍兵。


    韃兵的兵器也都堆積在教場上。


    毛永良確認無誤,這才命令全軍入城。


    果然和搜城士兵報告的一樣,並無什麽危險。


    撫順城內的糧草、軍器都還有不少。


    毛永良隨即便讓放下兵器的五千韃兵充當勞力民夫,把城內的糧食、兵器、火藥都運送出來。


    然後押著這大隊俘虜與毛文龍率領的前路明軍主力會合


    會合之後,毛永良向毛文龍詳細報告了此行情況。


    說道這一路上濟爾哈朗都是老老實實,對東江軍的吩咐完全配合。


    到了撫順也一切順利。


    毛文龍聽後,倒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本以為這濟爾哈朗應該不是真降,此行總會弄些花樣。


    所以派去接受降韃的兵數也並未安排太多,以免損失過大。


    但就目前為止的情況來,倒是有些奇怪。


    一旁的陳繼盛歎道:“看來這肆虐十多年的建虜也確實是窮途末路,不需我軍大打便已分崩離析。”


    原本也認為濟爾哈朗是假降的易承惠也有些動搖了,說道:


    “這麽看來先前倒是錯怪這廝,他要是真降,這樣子也算得上恭順得很了。”


    毛文龍沉吟片刻後,說道:“不可大意。”


    隨後,毛文龍又傳喚濟爾哈朗,問他現在這建虜內部情形,兵力分布究竟如何。


    濟爾哈朗告訴毛文龍,因為黃台吉在天啟七年和去年的朝鮮之役,策略失當,導致後金如今形勢惡化,威望已然大損。


    一些重要的後金將領、貝勒都不服黃台吉。


    除了他的兄長阿敏帶了一萬韃兵西遁之外。那老奴第五子,名列四大貝勒之一的莽古爾泰,如今也反叛了黃台吉。


    眼下黃台吉因為東江大軍逼近,三個領兵貝勒又先後反叛了他,無心繼續困守沈陽。


    已經帶領韃兵主力向北往鐵嶺、開原方向遷徙而去。


    一方麵是躲避東江鋒芒,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上次沈陽周邊被東江軍洗劫,損失慘重,糧草、物資越來緊缺。


    鐵嶺至開原之間,土地肥沃,而且沒有被東江軍襲擊劫掠過,還有些儲備,可以支撐一些時間。


    所以在六天前的十月六日,黃台吉帶著八萬後金主力,往北邊而去了。


    至於最後究竟是在鐵嶺還是在開原落腳,卻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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