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身後那些少年也都笑了起來。


    顯然他們是把陳鉞當成了頭頭,威信反而在何仁甫之上了。


    何仁甫氣得臉色發青,怒叱道:


    “汝眼裏還有師長麽?如此頑劣,吾這便將汝革出書院!”


    陳鉞卻臉上笑容不改,反而說道:


    “多謝何山長成全,學生正覺得還留在這書院,耽誤前程,原本還不好開口,既然何山長要革除學生,卻省得學生開口了。”


    陳鉞身後幾個少年起哄道:


    “若是他走了,我等還留在這裏做什麽?縣學、郡學都請了武師,這書院隻幾個酸儒做教師,卻不是誤了我等?”


    有一個少年更是笑道:“何山長,陳兄這等武技出眾,文武雙全的,如今可是香餑餑,這處書院不要,其他書院搶著要呢。”


    何仁甫身子有些發抖,大聲嗬斥道:


    “朝廷雖行科舉新政,要的也是忠順有德之才,汝等這般目無尊長,咆哮書院的頑劣子弟,又豈能出頭?若還是這等狂妄放肆,吾便稟告教諭,革除汝等科考資格,那時汝等悔之晚矣!”


    陳鉞嗤了一聲道:


    “莫說教諭和家父交情不錯,不會聽你的。就是聽了又如何,大不了俺還可以從軍。將來照樣有機會做大官。那時節隻怕何山長要在晚生麵前點頭哈腰了。”


    何仁甫兩眼冒火,一時卻又說不出話來,看來這陳鉞之父和教諭有交情,應該屬實。


    朱由檢見這何仁甫當著自己這些外人之麵,被學生噎住,下不來台,心中有些不忍。


    給張淵使了個眼神。


    張淵會意,便示意了一下後麵三個侍衛裏年紀最小的一個顏樸。


    這顏樸也隻有十七歲,比這個陳鉞大不了一歲。


    上前對這陳鉞拱手抱拳道:


    “陳兄弟對山長如此無禮,想必是有幾分真本事。在下顏樸,也曾學得一些棍法,想和陳兄弟較量一下,看看究竟如何?”


    陳鉞狐疑地打量著顏樸,嗬嗬了兩聲道:


    “何山長是開竅了?去請武人來書院做幫手了麽?”


    他身後一個尖下巴少年說道:“請幫手又如何,陳兄是自小練有真本事,比外麵那些濫竽充數的武師還強得多。便做這個書院槍棒教頭也綽綽有餘了。”


    其他幾個也附和道:“是啊,這姓顏的,不知深淺,被山長請來做冤大頭,多半是自取其辱了。”


    “不錯,何山長如此迂腐,結交之人從來都是文人墨客,又哪裏識得真有本事的武者?多半是江湖耍把式的見他可欺,來騙騙銀子。”


    本來站在陳鉞一邊的童生紛紛議論。


    那些和陳鉞對立的一幫童生則默不作聲。


    顯然他們雖和陳鉞關係對立,但對他的武技本事,卻是真心服帖的。


    就連何仁甫也疑惑地看看顏樸,又看看張岱,低聲道:


    “宗子,這是書院的事情,如何能把你們扯進來。這陳鉞從小習武,你的家丁仆童隻怕不是對手,還是算了。”


    張岱笑了一下,搖搖頭。


    顏樸也不理會周圍議論,臉色平靜,淡淡道:“請給棍。”


    陳鉞身後一少年,把手中棍子用力往顏樸身上砸去道:“接棍。”


    顏樸似乎怕被棍子砸到,往旁邊一讓,那棍子砸在他腳邊地上。


    他彎下腰,慢騰騰撿起來。


    陳鉞身後那幫少年頓時大笑,起哄道:“連根棍子都接不到,還想來比棍?”


    陳鉞原本擔心何仁甫真的請了什麽厲害武人來教訓自己。


    現在看顏樸這笨拙遲緩的樣子,也不由失笑了,放下了心。


    他有心在外人麵前也賣弄賣弄,顯示本事,決心使個花哨棍法,再把這顏樸擊倒在地,打出鼻涕眼淚來。


    於是把手中棍子一舉,對著顏樸道:“你既要打,那小爺就和你打一回。你出手吧。”


    顏樸搖搖頭,一擺手道:“你先!”


    陳鉞少年氣盛,懶得客氣,冷笑了一聲,手提棍梢,向前踏出一步,猛地彎腰轉身,騰躍在空中,把棍子掄成一個大圓,呼呼作響,等轉過身落地時,手腕用力,已把棍子前端舞成一團花。


    在眾人眼花繚亂之際,又猛地向前疾進,棍花收束成一刺,棍尖狠狠直向顏樸脖頸咽喉處刺去。


    他這是先賣弄一下本事,用棍使槍法,這一招是少林四十八槍中的“轉身舞花紮槍”。


    原本應該是敵方兵器攻來,自己轉身避讓再攻出去,以舞花槍格擋對方兵器攻擊的同時,再猛力直刺對方要害。


    但現在起手進招這麽用,就完全是好看不實用的花招了。


    陳鉞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但覺得直接就把對方擊倒,未免太平淡了。


    但這番花招卻如媚眼拋給瞎子看。


    顏樸隻是右手持棍,棍尖下垂,腳步就如平常站立,似乎不知道避讓格擋。


    眼看對方棍尖要觸及咽喉時,才把身子輕輕一側,脖頸微微一轉,堪堪讓開對方攻擊。


    電光火石間,右手所持棍子一端忽然向上彈起,卻恰好打在陳鉞持棍的手指上。


    陳鉞隻覺手指劇痛,哎呦一聲,吃痛不住。


    啪的一聲。


    手中棍子已經掉落在地。


    緊接著顏樸棍尖卻並未停止,繼續向上疾進,斜斜戳在陳鉞的鼻尖上。


    陳鉞又是大叫一聲,鼻尖頓時腫起一大塊。


    樣子顯得有些滑稽。


    朱由檢覺得這模樣,倒是和後世西洋人那種鼻子尖塗紅的小醜相似。


    這下交鋒,似乎顏樸連力氣都沒怎麽使,陳鉞就已經敗了下來。


    旁邊的圍觀童生,目瞪口呆,他們甚至都沒看清楚是怎麽回事


    有些眨了一下眼睛的,更是莫名其妙。


    感覺就好像是陳鉞把棍子舞得眼花繚亂,正要一擊打中這顏樸時。


    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自己把棍子丟在了地上,然後又把自己鼻子撞到對方的棍尖上。


    有些人甚至以為這陳鉞故意輸給這顏樸,給山長一個台階下。


    隻是未免把自己弄得狼狽了些。


    陳鉞本人當然是知道怎麽回事,他臉漲得通紅,憤憤說道:


    “這次不算!”


    顏樸平靜問道:


    “為何不算?”


    陳鉞說道:


    “我剛才輕敵,讓了你!”


    他這麽說,倒也不算假話。


    他確實是因為輕敵,一開始耍了個花哨套路。


    他覺得如果自己全力以赴,未必會輸。


    顏樸知道如果不給他這個機會,這陳鉞不會服氣,便點點頭:


    “好,那就再來一次。”


    陳鉞撿起棍子,這次他決意不用花法,也知道對麵這顏樸不容易對付,決定用自己從小練熟的“六合風裏夜叉棍”。


    見顏樸依舊是那麽懶洋洋站著,也不擺什麽架勢,渾然不把他放在眼裏。


    陳鉞一咬牙,先擺出一個“下陽手稍提棍”的起勢,緊接著就進步彎腰蹲伏,揮棍朝顏樸下盤打去,這是一招“下打古樹盤根”。


    他覺得剛才之所以被陳鉞得手,是因為顏樸雖似隨便站在那裏,實則下盤穩固。


    所以自己一棍戳去,這顏樸隻需上身輕側,便能讓過,然後才反客為主,占得先機。


    所以決定這回先使虛招,作勢攻顏樸下盤,等顏樸下盤動搖,避讓躲閃。


    他就緊接著使出“移身進步”,“倒豎碑”的後招。


    誰料顏樸見他棍子掃來,不退不讓。


    陳鉞見這情形,虛招沒有起到調動對手的作用,隻得化虛為實,真打過去。


    顏樸卻如不覺,眼睛隻是盯著陳鉞的手腕,。


    就在棍子將要掃及的一刹那,顏樸忽地身子轉躍騰起,陳鉞這一棍已然打空,顏樸反迎著陳鉞棍子掃來的方向,同時出棍如電,如毒蛇一般點在陳鉞手腕上。


    陳鉞隻覺手腕一陣劇痛酸麻,又是啪的一聲,手中棍子拿捏不住,落在地上。


    顏樸這一戳,勢頭未減,棍頭一轉向上斜點,直刺在陳鉞嘴唇上。


    好在他最後收力,否則陳鉞隻怕門牙都要掉落兩個。


    饒是如此,陳鉞嘴唇也高高腫起一大塊。


    人的嘴唇神經最是敏感,劇痛之下,陳鉞眼睛都發紅,眼淚不受控製掉落下來。


    這一回雖然還是電光火石的一過招,陳鉞就已落敗。


    但那些童生還是看清楚了。


    也明白是陳鉞確實不敵這顏樸,不可能是故意相讓。


    那些和陳鉞對立一幫的童生,個個喜笑顏開,說道:


    “徐山長請來的人好本事。”


    “咱們書院有這樣的高人做教師,便是考武技,進學也能大有優勢。”


    有的更是對陳鉞嘲笑道:


    “你小子仗著學過棍術,平常把我們打慘了,今日怎麽也這幅豬頭模樣?”


    “咱們平日被打敗了,也沒膿包到哭鼻子啊,看他這鼻子腫,嘴巴腫,眼睛紅,倒像是個紅眼兔子。”


    這麽說,那些童生笑得更是歡了。


    有的說道:“看來以後要叫陳兄為兔兄了。”


    和陳鉞一幫的童生,一個個啞口無言,垂頭喪氣、


    陳鉞麵孔也憋的通紅,顯然受的打擊不小,刺激不輕。


    朱由檢看這情形,心中歎道,顏樸下手也確實重了些。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要教訓一下這陳鉞,往他身上招呼,把他打翻在地也就可以了。


    這又打鼻子,又打嘴巴的,確實狠了一些。


    但又想到這陳鉞對師長輩太過無禮,教訓一下也是應該的。


    何仁甫則是眼睛圓瞪,似乎對眼前情形還沒反應過來。


    他似乎沒有想到張岱這麽一個文名頗著的江南才子,手下家丁,居然武藝如此高超。


    雖然把這陳鉞狠狠教訓了一下,算是替他出了一口氣,挽回師道尊嚴。


    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卻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感覺,反而覺得有些悲涼。


    陳鉞呆立了半晌,忽然對著顏樸跪下,咚咚磕了兩個響頭道:


    “我拜你為師。”


    顏樸皺眉,連忙彎腰扶住道:“我不過比你大個一歲,怎麽能收你,快起來吧。”


    陳鉞說道:“師徒隻論本事,就算你比我年紀小,我也拜你。”


    顏樸搖頭:“那也不行的,我不會收你的。再說你也不必拜我為師,你的棍法基礎已不錯,倒是讀書的功夫少了些,所以差火候。”


    陳鉞聽了,疑惑道:“這是什麽話?你也用酸儒的話來唬我?”


    一旁的張淵見顏樸被陳鉞纏住,便解圍道:“你先起來,我來給你說明白。”


    陳鉞半信半疑看了張淵一眼。


    顏樸點頭道:“他的本事比我大多了,他給你講,你的棍法可以再提高。”


    陳鉞隻得站了起來,看著張淵。


    張淵說道:“這顏兄弟練的也就是最普通的俞家棍法,精要全在俞虛江的《劍經》裏,這劍經人人可見,但能把這棍法練到化境,卻非讀書明理不可。”


    虛江就是俞大猷的號,俞虛江就是俞大猷。


    陳鉞半信半疑,


    張淵道:“你可知俞虛江雖然是武將,卻也是正經秀才出身,通曉四書五經。”


    陳鉞點點頭,小聲道:“那這和棍法又有什麽關係?”


    張淵道:


    “怎麽沒關係,俞虛江把四書讀得真切明白,透徹無疑,又切實用在武藝兵法之上,這才有尋常武人難以達到的造詣。”


    “他曾說棍法如同四書,把棍法練明白,就如秀才把四書讀得真明白,六經自然也容易明白,融會貫通。所謂‘棍法既明,槍鈀刀牌狼筅諸技之理盡得之矣’。也就是若能把棍法練好,戰場實際殺敵的兵器道理也就都在裏麵了。”


    陳鉞眼睛眨了眨,不服氣道:“這也是比喻,又不是真的能把四書道理用在武藝上。”


    張淵道:“大學開篇便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明德就是最根本之道理,明了這個道理,日日琢磨,方能日日新,日日有所進,方能止於至善。這武藝也有明德,也有至善,你可曾明白?”


    陳鉞一臉迷惑:“這?練得熟,打得多了,自然本事高強,這要什麽明德?”


    張淵搖頭:“若是這樣,你便練一輩子,也隻是庸常。武藝之明德,隻是一句話‘致人而不致於人’,要調動對方,讓對方為你所用,而不能為對方所調動。”


    陳鉞有些不耐煩:“這也隻是一句空話罷了,不見得知道這句話,就能打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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