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首輔韓爌見茅元儀和崇禎一應一和,有點忍不下去了,對著茅元儀冷冷道:


    “你還有什麽搜刮聚斂之術,不如竹筒倒豆子,一並都說出來吧。”


    其他官員竊竊私語道:“剛才說的這些斂財之術,難道還沒窮盡?還能有什麽?”


    茅元儀聽出韓爌語中的敵意,傲然昂首道:


    “吾為國家想的生財之道,豈是剛才寥寥幾條便可以窮盡的?”


    “這裏再說幾個,嚴禁私錢,國家鑄錢這是一條;


    “南直隸和川蜀沿江有蘆洲之利,若是派官員管理,又是一大財源,年入五六百萬不成問題;“還有,天下僧道度牒,每一度牒納銀四兩,既可限製僧道遊手之人的數量,又可為國庫增收。


    “還有……”


    茅元儀還要興致勃勃繼續說下去。


    忽然聽到一聲暴喝:


    “住嘴!”


    眾人紛紛朝這暴喝源頭看去,卻是翰林侍講學士黃道周。


    黃道周臉色通紅,胸膛起伏,顯然心情頗為激動。


    他用手指茅元儀,痛斥道:


    “吾以為汝是名門之後,當有些廉恥。誰知汝竟是個衣冠敗類,梟狗人猳。”


    “在此朝堂之上,竟公然宣揚搜刮民財之術,汝要把天子引至何處?”


    “神宗之時,收取礦稅,已讓天下鼎沸,國家危如累卵。”


    “若陛下聽信汝之妖言,則天下皆亂,那時便將汝碎屍萬段,又何足以贖其辜?”


    茅元儀被黃道周如此怒叱,臉皮也有些發紅,正要回應。


    朱由簡一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對著黃道周問道:


    “黃先生,那按你的意思,朝廷窮困,連軍餉都發不出,是不是就聽之任之?”


    黃道周雖然僅是翰林侍講學士,但朱由簡知道他是當代大儒,廣收門徒,清流領袖,其影響力可是比韓爌這個首輔都要大。所以尊稱他為先生。


    黃道周周一拂袍袖,正氣凜然道:


    “陛下若能體恤民情,不事聚斂,不與民爭利。恩澤流惠天下,則和氣自生。和氣一生,戾氣自然消除。則幹戈自可消於無形。又何須日日攢眉疾首,為軍餉焦慮。”


    “若陛下醉心於聚斂,豈不聞孟子曰‘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朱由簡被他說的話氣笑了,質問道:


    “黃道周,汝自命為當代大儒,何以見事不明?”


    “豈不聞孟子曰‘執中無權,為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邵康節先生有言:‘為治之道必通其變,不可以膠柱’,又言‘猶藥療疾也,毒藥亦有時而用也’,‘平藥則常日用之可也,重疾非所以能治也’


    “若天下太平,先生說不與民爭利,還有幾分道理。如今豺狼臨門,先生還滿嘴仁義,要以和氣感化,無乃太愚?”


    “先生豈非正是康節先生說的膠柱之人?”


    “毒藥尚且有時可用,當此敵侵軍興之時,聚斂之術又有何不可用?”


    黃道周沒料想到皇帝居然能引經據典,正麵駁斥他的道理。


    一時語塞,麵孔漲得通紅。


    一向傲氣的茅元儀,此時看向崇禎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真心欽佩。


    韓爌見黃道周吃癟,正要上前幫腔說幾句。


    朱由簡冷笑道:


    “韓閣老,你也別說了。朕知道,若要全部實施茅元儀的征稅建議,你們定然不從。”


    “這樣吧,朕和你們各退一步。酒稅一項,先推行,你們可有話說。”


    “你們素來宣稱要體恤下民,滿嘴仁義。如今各地災害頻起,饑民眾多。士兵又連年缺餉,饑餓難耐。


    “一邊是食不果腹,另一邊是濫飲狂歡,情何以堪?民間釀酒,耗費糧食無算。征收酒稅,即可節省糧食於有用之地,又可減少民間酗酒鬧事,還可為國家增加一大筆收入。”


    “這一舉多得之事,爾等還有什麽理由反對?”


    這一番話,朱由簡義正詞嚴說出來,聲震殿宇,先發製人。


    群官一時都沉默下來。


    果然都覺得於情於理,再提不出反對的意見。


    沉默了片刻後。


    韓爌上前一步,緩緩道:


    “陛下既如此說,臣等也覺合理,內閣這就擬旨。”


    朱由簡點點頭,他這麽說,表麵上是退讓。


    但其實也是當前情形之下,唯一現實的選擇。


    不說朝堂上的反對聲,如果真要嚴格征收,嚴格推行各類專賣製度,又避免民間騷亂。


    那必須有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


    即便自己能夠撇開朝堂和地方官員的反對,效仿神宗收取礦稅,讓太監組織隊伍去收稅。


    因為缺乏必要的訓練和組織,其實際征收效果也不會有多好。


    反而很有可能因為紀律不佳,地方騷動。


    導致增稅的名聲徹底被敗壞,民間也徹底被士大夫煽動起來反對征稅。


    那樣的結果是得不償失的。


    相反暫時收酒稅,輿論上反對的意見可以大大削弱。


    也可以集中有限的力量組織起征稅隊伍,文官和各地生員都可以利用起來。


    可以紮紮實實獲得一大筆財政收入。


    按自己估算,嚴格實行酒類專賣,一年至少可以獲得三千萬兩白銀的收入。


    即便打個折扣,一年獲得兩千萬兩白銀收入是可以預期的。


    兩三個月的短期內獲取四五百萬兩的收入,也完全可以指望。


    這筆錢馬上用於支援東江毛文龍,至少可以讓東江軍民恢複一些元氣。


    朱由簡沉思片刻,便頒布命令:


    “茅元儀,汝獻策有功,朕命你為戶部郎中,直接負責辦理征收酒稅一事,從京城開始,向各地推行。”


    戶部郎中是從五品,不算太高的官職


    皇帝越過內閣和吏部推選,直接以中旨任命郎中,雖不常見,但也不算太過分。


    內閣雖然還是可以提出反對,但為了一個從五品小官,再來一次君臣對抗,也不值得、


    況且,剛才群臣已經同意皇帝征收酒稅一事,而茅元儀作為提出建議者,負責此事,也算順理成章。


    因此,在場官員雖然對茅元儀頗多不滿,卻也找不出太多理由反對這項任命。


    茅元儀本人卻有些愕然。


    他麵見皇帝,除了為袁崇煥鳴冤,更在於展現自己的軍事才華,希望能得到軍事方麵的重要職位。


    現在讓他當一個區區的戶部郎中,他未免心有不甘。


    朱由簡見茅元儀麵有難色,遲遲不肯接旨,頓時勃然作色道:


    “大膽茅元儀,要抗旨不成?”


    茅元儀遲疑道:“臣非抗旨,隻是臣原本是為袁崇煥之事才……”


    朱由簡冷哼了一聲,打斷他道:


    “袁崇煥之事,朕自有明斷。你妄議軍機大事。又自承多次和朝廷大臣勾連,幹涉朝政司法。朕不是念你獻策有功,便直接廷杖你一百,發配海南,也不冤枉你。”


    說到這裏,朱由簡頓了一下,環顧了一下眾官的表情,嘴角彎起一個譏諷的弧度:


    “茅元儀,你方才一番議論,百官對你可沒有什麽好印象。你要是被打一百棍,連朕都擔保不了你能活命。”


    茅元儀聽了,打了一個寒噤。


    他知道廷杖其實大有講究。


    同樣的廷杖,有的人可以隻是表麵皮肉輕傷,休息兩天也就沒事。


    有的人卻能直接被打出內傷,一命嗚呼。


    雖然負責執行的是錦衣衛,但現在的錦衣衛其實和文官之間也早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按照大明會典,即便錦衣衛的各級要員,推選任命也都要經過文官的審核商議,並非皇帝一言而決。


    自己在征稅上一番高談闊論,已經讓朝臣中的不少人,對自己恨之入骨。


    要是被打廷杖,很可能打上二十棍就死了。


    自己倒是不怕死,可是一腔雄心壯誌,卻付之東流。


    再猶豫下去,皇帝不保他,那他連個全屍都未必能留。


    他一邊暗罵自己上了皇帝的惡當,一邊隻得接受現實,跪下磕頭道:


    “臣領旨。”


    說完,停頓了片刻,抬起頭說道:


    “臣還有一個顧慮,戶部郎中不過從五品。若臣查辦酒稅,涉及達官貴人,職位低微,未免難以製約。”


    朱由簡點點頭,說道:


    “汝說的有理。黃道周何在?”


    黃道周剛才被朱由簡斥責一通,正自憋悶,忽然聽見皇帝叫他,不由一愣。


    隻得出列。


    “黃道周,命汝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督查酒稅事。茅元儀所定之征稅方案和具體執行,汝不得幹涉。但若發現有人以征收酒稅中飽私囊,或者有官員勳貴敢阻撓酒稅征收,則可直接拿辦或彈劾。”


    黃道周更加愕然,自己剛才明明是激烈反對茅元儀,為何皇帝現在卻反讓自己輔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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