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


    隨著晉安跨入亮堂屋內,長桌兩邊的人全都看向晉安。


    除了那幾個正在大口朵頤駱駝肉的西域人。


    當他們在審視晉安時,身著五色道袍的晉安左手按壓住昆吾刀刀柄,同樣也巡視一圈屋內的人,有種陽剛如山嶽的壓迫感,身後夜空漆黑,夜風卷著道袍咧咧作響。


    晉安手掌按壓刀柄的站在門口,兩眼炯炯有神巡視,每從一張麵孔上巡視而過,那個人就會眼角肌肉跳動一下,心頭生起危險警兆。


    那種感覺。


    仿佛是在直視雷霆,眼角微疼。


    世上唯灼日與天威不可直視。


    大家一致都覺得這個年輕道士那雙黑亮眼睛,仿佛藏著玄機,能夠懾人心魄,望之令人膽寒。


    這些人的臉上表情很豐富,有皺眉,有思索,有顧忌,有暫避鋒芒,也有城府極深看不出表情變化者。


    晉安身軀修長,額頭明亮,臉龐光潔白皙,單單隻是門口幾枝火把映照出的一個側臉,就讓人有些不敢直視,大家心裏都有一個想法,今天來了個很厲害角色。


    隻有那對一少一老主仆除外。


    當晉安轉頭與那對主仆對視上時,眉目藏英氣,一直表現得溫潤儒雅的儒生,臉上神色一怔,那雙蘊詩菁的皎潔明眸中似有意外似有驚訝又似乎還有幾分狐疑和幾分不敢確信,似乎在確認眼前這人到底是不是曾經的故人…相比較於儒生反應的平靜、含蓄,那老漢則是在場所有人裏反應最大的!


    當與晉安正臉對視上時,噗,老漢嘴裏還沒咽下的饢餅,下意識噴出:“公,公,公子…是不是我喝水也喝醉了,頭有點暈,眼睛有點花,公子我覺得我喝醉了眼前開始出現幻覺,我先趴下來睡一會醒醒酒。”


    老漢說完直接趴在桌上,枕著胳膊睡著。


    但埋在胳膊裏的腦袋,悄悄眯開一條小縫隙,轉頭看看右手邊門口方向的晉安,又轉頭看看左手邊就坐在身旁的自家公子,假裝喝醉水的深埋腦袋不敢再亂看。


    孽緣!


    千裏孽緣!


    這真是造孽啊!


    公子你可還記得你曾經離開昌縣時說過的那幾句話——


    “如果我們有緣,自會有再相見的那一日。”


    “如果無緣,見如不見,倒不如就此相忘於江湖。”


    如今相隔千裏迢迢還能再次相見,這還不是緣分是什麽?


    天底下還有比這跨越更遙遠的千裏緣分嗎?


    公子,你今天就把這半年來的憋在心裏的話還有半年前的真相,好好傾訴,讓他記公子你一輩子,最好是一起帶進骨灰盒裏的那種不相忘。


    公子你當初你舍不下麵子主動找人家,說走就走,連最後一麵告別都沒有就突然失蹤不見,就怕對方苦苦尋找公子不得,心生誤會,誤以為公子你不辭而別,薄情無情,半年太長半年也太短,就怕這裏麵的誤會越來越深……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誰少年時沒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想到深處,淚花濕潤了奇伯的眼眶。


    當年,他就是因為彼此心性高傲,誰也放不下麵子主動去找對方,才會空留餘生遺憾,最後真的就成了不如相忘於江湖,這一忘,心亡了,也空了,再也住不進第二個人。


    奇伯再次陷入年輕時候的感情回憶裏。


    就在奇伯還陷入那段年輕氣盛回憶裏時,他耳邊聽到了腳步聲,好像是有人從門口朝他們這邊走來。


    奇伯依舊把頭埋在胳膊裏裝醉,實際上已經偷偷豎起耳朵偷聽。


    隨著腳步越走越近。


    奇伯發現自己居然跟年輕時候第一次跟喜歡姑娘相約踏青時一樣緊張。


    他豎起耳朵繼續偷聽。


    有些期待自家公子和那位公子相隔千裏再相見,第一句話會是什麽?


    會是憤怒嗎?


    會是誤會嗎?


    最後會不會化解誤會,冰釋前嫌?


    最壞的結果是…會不會第一次見麵就大打出手?那麽到時候自己該幫哪一邊呢?


    好像自己幫哪邊都不對。


    這就是當仆人的苦惱,公子說打的時候不一定真要你打,或許隻是找個台階下;公子說我沒生氣的時候,這時候你要覺得公子沒生氣那就是真的太年輕了。


    啪嗒。


    啪嗒。


    腳步聲一步一步走近,終於,腳步聲停住,就停在奇伯的身邊。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紅月胭脂既防水又防日曬,不易遇水就化、遇日曬就幹裂脫落,而且本身還自帶一種淡淡清香,能持久彌香一天,也因此一盒紅月胭脂能抵三錢銀子。”


    “這位公子,很像我一位不辭而別的朋友。”


    唇紅齒白儒生巧笑嫣然道:“哦?為什麽說到紅月胭脂香粉就讓小道長你想到故人?”


    晉安輕輕一笑:“因為你身上有她的紅粉胭脂香粉味,我曾贈送一盒紅月胭脂香粉給我朋友。”


    儒生神秀內蘊,臉上找不出一點瑕疵,沉吟說道:“看來小道長遇人不淑,你真心付於她,她卻不辭而別,並未小道長你的心意放在心上。”


    晉安哈哈一笑落座,就在喝水裝醉的奇伯右手邊豪爽坐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或許她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吧,天地這麽大,也不知以後還能否再見我的這位朋友,我別無所求,如果有朝一日能再相見,想當麵向她道一聲謝謝,昌縣的真相我已全都知道,謝謝她在昌縣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沒齒難忘。”


    沒有小女兒家家的扭扭捏捏。


    隻有江湖兒女的豪爽。


    儒生笑了。


    笑得一雙明眸晶瑩似星月。


    笑得幽韻撩人。


    “無以為報,沒齒難忘,這話倒是新鮮,我隻聽過說書先生說過最多的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這‘無以為報,沒齒難忘’還是第一次聽過。”這話似揶揄,似俏皮,似帶著幾分少女心性的狡黠玩鬧。


    晉安歎氣說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那是對長得帥的人說的。要是碰到醜的,就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來生做牛做馬’。但是我那不辭而別的朋友,我卻從未見過她的真麵目,連是美是醜都不知道,隻知道她叫倚雲公子,所以以身相許和做牛做馬用到這裏肯定不適合,而沒齒難忘不管用到哪裏都準沒錯。就是不知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我那不辭而別朋友的真麵目。”


    儒生瞪眼:“想得臭美。”


    夾在兩人中間豎起耳朵偷聽了老半天的奇伯,越聽越糊塗,他跟年輕人脫節這麽嚴重了嗎,怎麽聽了半天都沒聽明白是什麽意思,這到底是原諒沒原諒?


    還憤怒不憤怒了?


    這怎麽還打起啞謎,互相假裝不認識了?


    說你們已經認出了彼此吧,又互相假裝不認識,說你們沒認出彼此吧,明眼人一聽就是認識的。


    公子你這最後一句話到底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


    奇伯感覺自己家在兩人中間實在太難了,好像成了多餘的空氣,自家公子和晉安公子無視他存在的自顧自聊起來,權當他沒有存在。


    隻有偶爾同時落在他背上的兩道目光,讓他如芒刺背,才有點存在感。


    奇伯心裏那個苦啊。


    他隻想喝水裝個醉,然後悄悄偷個聽,誰能想到晉安坐在他右手邊,沒有坐自家公子那邊,把他夾在兩人中間那叫一個度日如年啊。


    他就是夾在兩座大山間的草芥。


    瑟瑟發抖。


    “哎呀,不知道是不是喝水喝多了,公子,老奴我先去趟茅房。”奇伯站起身落荒而逃,全程都假裝沒看到晉安。


    此時亮堂的屋子內,肉香和津津有味吃肉的咀嚼聲還在。


    兩名身穿破破爛爛,打滿補丁皮甲的老兵,抬著半頭烤駱駝從屋外抬進來,也不知道這些駱駝肉究竟是怎麽做出來的,香氣撲鼻,惹人食欲大漲。


    尤其越是熱氣騰騰。


    那股肉香誘惑就越是濃厚。


    這時進來的兩名老兵,分別是一位挺著個將軍肚的胖老人,和一位腰間別著把剔骨刀的獨眼老人。


    兩人都是古稀之年。


    一頭白發。


    滿臉飽經沙漠風沙的深深皺褶。


    “我剛才在後廚幫忙抬烤駱駝時,就聽到帕沙那老東西的大嗓門聲音,今晚又有一位貴客來到我們寨子借宿,看來就是這位小道長了,道長長得眉清目秀,儀表堂堂,一看就是英雄少年,不知道怎麽稱呼?”


    那位挺著個將軍肚子的胖老頭,跟獨眼老頭一起把半頭烤駱駝抬到桌子上後,沾了油汙的雙手有些局促的在皮甲上擦了擦,似模似樣的朝晉安拱手學漢人禮儀,人畜無害的笑嗬嗬說道。


    經過自我介紹,晉安知道了那胖老頭就是瘦高個老頭所說的西開爾提。


    而那位腰間別著把剔骨頭的獨眼老頭,則是這座寨子的唯一廚子,名字叫帕勒塔洪,意為斧子,人沉默寡言,很少說話。


    沉重的剔骨刀到了獨眼老頭手中,上下翻飛如蝴蝶薄刀,輕如無物,快速剝離起桌上的半頭烤駱駝。


    駱駝的骨骼與筋在他手裏,早就嫻熟於胸,上演了一出庖丁解牛的精湛刀工。


    就是不知人的身體是否也一樣嫻熟。


    隨著駱駝肉被剔骨刀剝離開,頓時香氣四溢,更上一個濃度,坐在對麵的那些漢人裏,原本一直在苦苦抵抗肉香誘惑的那些漢人,有兩個修為低些的人,終於抵擋不住這滿桌肉香的誘惑,也開始吧唧吧唧的大口咀嚼起駱駝肉。


    才短暫功夫,就吃得滿嘴、滿手油光,身邊堆起不少骨頭,邊吃還邊讚不絕口好吃,蠱惑身邊同伴也一起吃,說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香的肉。


    不管這兩人怎麽說,剩下的十來名漢人都絕不碰一桌的肉食。


    人裏都以一名臉上沒有喜怒,太陽穴鼓鼓,氣勢精裝悍勇,身上濃烈煞氣和雄壯陽剛血氣,連尋常邪祟都不敢近身的中年大漢為主。


    看那一身濃烈殺氣,不像是尋常江湖人士能培養得出來,反倒更像是身經百戰,刀下有千顆人頭在哭泣的帶兵打仗將領。


    其腰掛砍刀,背上有一張鐵木烏弓,應該是擅長弓馬騎戰的大將。


    晉安經曆了這麽多事,識人的眼力還是有的,他覺得這名一身煞氣的大漢是個高手外,跟大漢相鄰而坐,一位蓄著八字胡須和山羊胡須的知命之年男子,修為隱藏得最深。


    除了這兩人外,還有一位僧人引起晉安注意。


    畢竟大家都有頭發,就你一個人的禿驢,想不紮眼都難,和尚手裏有一根密宗棍。


    這密宗棍金光閃閃,表麵鍍上一層黃金,是價值不菲的密宗降魔棍,與普通的密宗鐵棍不同。


    而在這支隊伍裏,居然還有位擅長堪輿地理、仰望天象的風水大師。


    不過這風水大師並不是天師府的人。


    晉安跟天師府打過這麽多交道,是不是天師府的人,他一眼就能認出來。天師府自從攀附上皇權後,都得了一種病,一種鼻孔朝天的病,還是很好認的。


    看著這幾人,晉安稍稍一思索,便猜出了這些人的身份,那名隱藏最深的知命之年男子,應該就是那名守山人岑先生。


    那名看著像將領的大漢,應該是康定國某位王爺身邊的親信,也便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


    京城天師府裏勢力錯綜複雜,這位王爺所圖甚大,有心想避開天師府,所以自己培養一位風水大師也就能想得通了。


    這麽看來,那和尚也不是來自京城鎮國寺。


    “好刀工。”看著自己手底下兩人忍受不了誘惑,貪婪吃起駱駝肉,大漢臉上並無怒意,反而鼓掌稱讚。


    “想不到在沙漠深處還能看到這麽精湛刀工,真是大開眼界,這位老人家如果肯跟我們去外界,單憑這刀工,絕對不愁吃喝榮華富貴。”


    “如果老先生再年輕二十年,參軍入伍,肯定能立下功勳,成為一員百戰百勝的大將。”


    麵對大漢的誇讚,換來的卻是獨眼老頭的頭也不回離開。


    那名胖老頭連忙站出來打圓場道:“我替帕勒塔洪那個臭脾氣老頭向幾位貴客道聲歉,那老頭就這臭毛病,平時裏就是話不多的人…幾位貴客快吃吃,這些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幾位貴客一直坐著不吃不喝,可是這些駱駝肉做得不合口味?”


    “老人家太客氣了,今晚應該是我們多有打擾才對,要道歉也是我們道歉…我這人平生最敬重道士,逍遙自在,無拘無束,身心順理,唯道是從,追求一個大道自然,要不是我這種莽夫一身殺氣太重,入不了道門,我直恨不得也拜入道門,我這人敬重道士,晉安道長你先請。”那煞氣大漢也不知是什麽居心,反手把這個難題推給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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